江南观点 | 四百年顾绣,涵蕴江南文人画精气神

2019-03-22信息快讯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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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博物馆藏清代顾绣三酸图镜片(局部)

张春华《沪城岁事衢歌》云:“客来错认小桃源,纠缦薰晴布隰原。花色占春三百载,至今犹说露香园。”三百余年,作为明代江南文化的经典——上海露香园文化一直为人们所追怀,历经数个世纪而犹有余音。露香园文化得以流芳于史的原因在于顾氏家族的绘画传统以及顾氏家族女子的刺绣。清人刘銮《五石瓠》中论述明代从宣德距崇祯风靡全国的江南家用器皿主要有:宣德至成化间瓷器、西洋油画、云间布、松江顾绣、宜兴沙壶、湖州笔、扬州灯、太仓顾梦麟菹菜、浮梁磁杯、崑山佩刀、苏州竹木器等共十一种。其中松江顾绣、与云间棉布作为明代上海地区的精品代表为明朝京官和地方绅士所珍视。明代,顾绣已经作为江南文化的代表声名远扬。同治《上海县志·物产》将顾绣列为上海八大著名服用物产之一。清人徐树丕《识小录》将顾绣视为江南著名十大工业之一。明清时期顾绣风靡全国,本世纪初,顾绣几经沉沦,一度曾濒临失传。所幸,2006年顾绣被列入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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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博物馆藏明代韩希孟绣《花卉虫鱼册》之《湖石花蝶》(局部)

顾绣得以成为江南文化经典,得益于家族绘画传统

顾绣作为一种家族文化得以扬名并成为江南文化的经典,源自顾氏家族的绘画传统。顾氏家族的每一位男子都擅长绘画,而且画艺非凡。最早奠定顾氏家族绘画传统的是顾名儒、顾名世,二人为同袍兄弟,同为明中期江南著名画家。顾名儒,官至道州太守。顾名世,官至工部员外郎。兄弟二人致仕后回到松江,各购置土地,修筑园林,兄筑万竹山居,弟修露香园。明代上海名士朱察卿《露香园游记》载:露香园亭台楼阁,假山池沼,绿树丛林,俨然蓬莱仙境。王世贞《游练川云间松陵诸园记》载:万历十五年(1587)孟冬,王世贞应礼部尚书徐学谟之邀游览松江园林,云间太守喻邦相在露香园设宴款待,王世贞感叹露香园精巧宏丽,仙山楼阁,错落有致,非人力所能及。他断定,露香园一定是按照某幅古典山水画所营造。王世贞怀疑自己是否真正进入蓬莱仙境了。事实证明了王世贞推断的正确性,不仅是露香园,顾名儒的万竹山居也是依据古图画的山水亭台布局所构建。可知,顾氏兄弟营造私人园林时追求创新,突破传统园林营造中只凭叠石家自己的想象和审美,而是将古典绘画还原为现实,自己则走进了古代,步入了自己的理想,桃花源不再虚无缥缈。

顾氏兄弟各依据古典绘画的标准建造了自己的园林,而绘画活动又构成其园林生活的主要内容。顾斗英,字仲翰,号振海,顾名世长子。嘉靖三十八年(1559)进士,历官尚宝司丞,工书画。王圻《祭顾仲翰文》认为顾斗英的绘画可并比唐朝王维。这说明,顾斗英的画在当日已声名卓著。秦荣光《上海竹枝辞》“物产”:“方程精制墨传名,杵捣松烟二万声。海上顾家惟振海,造成笏样款题精”。墨,绘画的基本原料,墨的质量直接决定着画的美感和生命力。上海名牌产品——顾振海墨,以松烟和油脑、金箔、珍珠、紫草、鱼胞,捣二万杵合成,赠人止一笏,可知其来之不易,故云“杵捣松烟二万声”,人称“海上顾振海墨”。顾氏墨砚成为后世无价之宝。顾寿潜,字旅仙,号伯露,顾斗英从子。从董其昌学画。生活于绘画氛围极为浓厚的家族中的顾家女子,耳濡目染,喜丹青绘画。在此基础上,传统的刺绣技艺吸收绘画的技巧而形成了独具风貌的江南女子文化——画绣。

作为文化世家,上海顾氏家族的每一位男子如非知名画家,亦与绘画结缘,绘画与赏画不仅是顾氏的家族传统,而且成为顾氏家族社会交往的媒介。作为家族的珍贵礼品赠送友人,绘画在顾氏家族中起到了重要的社交功能。世代仕宦的顾氏家族需要广泛的社会交往,在万竹山居和露香园中,女子可以直接参与男性成员的诗书唱和、绘画书法。由于平等,顾家女子在顾氏大观园中获得了更多的自由,更重要的是,顾氏园林中的女子创造了一种空前的家族文化——画绣。李延昰《南吴旧话录》言顾氏家族,“多姬侍,刺绣冠天下”。最终,顾氏的家族命运因为画绣而得以绵延与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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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博物馆藏清代顾绣莲池鸳鸯图镜片(局部)

画绣这一刺绣史上的创新,成就顾氏家族女性文化传统

画绣的扬名得益于顾氏家族对传统刺绣技法的创新。顾氏家族的二个女子前后相继,首先是缪氏,她是顾名世次子顾箕英(字汇海)妾。缪氏乃顾氏画绣的实际创始人。《程墨仙纪事》:“云间之有顾绣,自顾伯露母夫人始。”“伯露母”即顾寿潜母缪氏。清代松江状元戴有祺《寻乐斋集》有《露香园缪绣佛》诗,自注云:“顾绣,始于缪氏。”可知,从缪氏开始,顾氏家族的刺绣开始呈现出独具的风格与特色。传统的刺绣主要绣花,绣于衣服领巾和袖口,或绣于儿童服装鞋帽,起装饰作用。缪氏突破传统,开始绣人物像,这即是传统绣法的突破,也是传统刺绣功能的突破。绘画的工具是笔和墨,顾绣的工具是丝线和绸缎。由于丝线、绸缎所具有的光泽,所绣成品给人以栩栩如生之感,戴有祺深感惊叹:“清莲花下扬灵旗,微风过处欲飘举”,微波荡漾,莲花怒放,微风过处,灵旗飘飘欲举,说明缪氏刺绣的绝妙技艺和针法的逼真。所以,姜绍书《无声诗史》云上海顾汇海妾“刺绣人物,气运生动”。

画绣一朝诞生,便显示出其独特的优势,不仅更为质感和美观,而且较纸质的绘画更易携带和保存。缪氏的创新引发了顾氏大观园女性文化的革命,包括妻、女、妾的几乎所有顾家女子都疯狂地迷恋上这一全新的艺术形式。透过画绣,她们找到了自我的存在价值和自我价值实现的愉悦。她们从事刺绣的目的不在于实用而是视作深度修养,一针一线传达了女子的心声,将绘画中难以言传的“意境”美感用针与线传达出来。从此,画绣成为顾氏大观园女性的文化传统,但还只是作为顾氏女子消磨时光的优雅的艺术形式,而非可产生价值的文化资本。直到韩希孟的出现,画绣开启了作为商品的新历程。

顾绣名家中,造诣最高、最具代表性的,是顾名世孙顾寿潜妻韩希孟(又名韩媛),她是将顾绣技艺推向巅峰的关键人物。据《辞海》记载,韩希孟是顾名世的孙媳,善画工绣,摹绣古今名画,尤为神妙。顾氏后裔继承绣法,收徒传艺。韩希孟,杭州人,出身名门,自幼学画,颖悟非凡,自署“武陵绣史”,工画花卉,临摩古今名画。嫁入上海顾家后,继承缪氏绣法,参以绘画技巧,进一步完善了画绣艺术。可知,顾氏家族中缪氏最早用古典绘画作为刺绣的底本,在古画的色彩、线条的基础上追求灵动的生命美感。首先,韩希孟倾数年心力,搜访宋、元绘画名迹,摹临八种,一一绣成,汇作方册。于崇祯七年(1634)绣制而成《宋元名迹册》,包括山水、人物、花卉、虫鱼等,将诗、书、画、印完美地结合起来,吸收了“松江画派”的风格:充分利用空白,给人以灵动清晰之感。较之于顾氏绘画,画绣更具有生动的立体感。而刺绣史上的这一创新,很快得到江南文化界的高度认可。在顾家男子群宗书绘的氛围中,她们又研究继承宋代“闺阁绣”的艺术特色和技巧,在此基础上努力创新,细心观察揣摩,技法上创造出散针、套针、滚针等针法用以极力模仿绘画的笔墨技巧。她们可将丝线劈为三十六丝,其劈丝细过于发,而针如毫,配色则有秘传,故能点染成文,不特翎毛花卉巧夺天工,而山水人物无不逼肖活现。顾寿潜在《宋元名迹方册识语》中说,人们观此绣画,赞不绝口,董其昌阅后,惊讶地叹道:“技至此乎!”“叹以为非人力也”,并欣然提毫,惠题赞语,言韩氏绣马“逐电追云,万里在目”,董其昌认为韩氏绣的秘诀在于得到米南宫书法的“神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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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博物馆藏清代顾绣浓香文锦图镜片(局部)

顾家绣女被称为“针圣”,但顾绣最初仅为家庭女红

不同领域的知名人士对顾绣的技艺皆表示了高度欣赏和赞美。湖北才士谭元春《上海顾绣》诗云:“女郎绣佛人天喜,运针如笔绫如纸。华亭顾妇嗟神工,盘丝劈线资织指。”对顾绣极尽赞美,叹为观止,并为自己得到主人的赠品而欣喜不已。谭元春并在《绣关帝君像赞有引》盛赞顾绣“如魂气薰身,不可思议。一切文士拟语,俱堕墙壁。”认为无论怎样妙笔生花的文字也不能描绘出顾绣的美轮美奂。云间派书画家董其昌称顾家绣女为“针圣”。中国文化史上,能够被冠以“圣”的只有:孔子圣人,王羲之书圣,吴道子画圣,杜甫诗圣。可知,顾绣已赢得崇高的社会声誉。

韩希孟的画绣显然受到家族男性文化——明代文人画的影响,如其“水墨梅花”,以单一的墨色丝线绣成严冬的腊梅,枝干苍劲挺拔,花朵或含苞欲放,刺绣针脚整齐,绣工精细,说明韩希孟超凡的技艺和深厚的绘画功底。《顾绣考》:“韩希孟深通六法,远超唐宋发绣之真传,摹绣古今名人书画,别有会心。故世备称顾绣之巧,谓为写生如画,它处所无,名之曰‘画绣’。”顾绣作品中,凡韩希孟所绣者多有绣印或绣款,如“韩氏希孟”“韩氏女红”“希孟手制”“武陵绣史”“武陵韩氏”等,如精品,往往有“顾氏家藏至宝”朱印等。最初,顾家绣品仅为家庭女红,或陈设于居室内,或作为馈赠亲友的礼品,只是在男子绘画影响下所形成的家族女子文化,并未转化为商品。但从韩希孟开始,其画绣作品,成为达官贵人争相收藏的珍贵文物,并不惜巨资购买,以至于一扬州巨贾观顾绣《停针图》后爱不释手,最后以珍本古画——周昉《美人图》作为交换,方得满意而去。丁宜福《申江棹歌》:“顾家刺绣古来无,生客无知语气粗。翻为停针添绝诣,扬州失却美人图。”所吟咏的即是这位扬州巨贾对于顾绣的痴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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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博物馆藏清代顾绣玉楼双美图镜片(局部)

从手工到商品,顾绣最终走出闺阁走向市场

明末清初,女性的手工转化为艺术品,并进而转化为商品。女子的缝纫和刺绣,目的已不再是为家庭成员提供衣服、鞋子和床上用品。特别是刺绣变成了表现个人创造力的一种自我选择方式。韩希孟是推动中国刺绣文化由传统劳作转变到艺术化商品的关键人物,她的作品赢得的社会广泛赞美。透过韩氏的画绣,可以十分清楚地看到她作为女艺术家的自我认知。她曾绣  《游鱼图》  《罗汉图》《喜吃王木图》《贵子天香图》《东山再起图》《御制乐寿堂诗意图》等著名古画。其夫顾寿潜为其《宋元名迹册》题跋中记录了韩希孟绣画时,往往寤寐经营,无分寒暑。每幅刺绣精品的问世,皆有穷数年心力和夜不能寐的经历。于此可知,韩氏已经将刺绣这一归附消磨时日的事件转化为一种更高层次的个人和艺术的表现形式。一针一丝、穿针引线的过程中,展示了女性的才华,提升了女性的价值。

露香园顾绣,海内驰名,不仅得到艺术收藏家的珍视,而且作为家庭珍贵的文化资本而获得社会推崇,并由此走向市场。由于顾寿潜无子,顾氏家道中落,顾家女子开始独撑门户——倚赖绣品维持生计,并作为商品出售。顾名世曾孙女顾兰玉——是使顾绣走出闺阁走向市场的关键人物,24岁丧夫,出于生存之计,始设帐授徒,历30余年。其时,城中四乡许多女子习顾绣以营生,形成一定的规模,当时有“百里之地无寒女”之说。达官显宦、富商巨贾争相购藏顾绣珍品,使顾绣身价陡增。叶梦珠《阅世编·食货》即记载了顾绣“向来价亦最贵,尺幅之素精者,值银几两,全幅高大者不啻数金。”顾绣的尺寸和质量突破了艺术欣赏的范畴而获得了经济价值。即使在市场行情不景气的年份,顾绣仍然昂然跃居价格排行的榜首,“著色雅淡者,每幅亦值银两许,大者倍之”。

伴随顾氏家族的凋零,顾氏家族的女红顾绣也走向沉沦。但顾绣技法已经在江南社会普遍传开,其后对清代刺绣产生了极大影响。作为一种古典文化——顾绣成为江南文人绘画艺术生命的延伸。更重要的是,顾绣直接引领了中国古典刺绣的革命。

作者:上海交通大学人文学院教授朱丽霞

编辑:吴钰

责任编辑:李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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