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7年,为赈济京畿水患的灾民,一些收藏家提供藏品,在北京中央公园举办了“京师(第一次)书画展览会”,将展览会门票的收入作为捐助款项。展览会的现场情况,被陈师曾记录于他的《读画图》,题识曰:
丁巳十二月一日,叶玉甫、金巩伯、陈仲恕诸君,集京师收藏家之所有,于中央公园展览七日,每日更换,共六七百种,取来观者之费以赈京畿水灾。因图其当时(读画)之景,以记盛事。陈衡恪。
《京师书画展览会出品录》里,首先列出的是完颜景贤“长白景朴孙异趣萧斋藏”的42件藏品,其中有《宋苏轼黄州寒食诗帖卷》。
参观者里面,有一位后来对于《寒食帖》的流传极为重要的人,就是日本学者内藤湖南,他回忆道:
大正丁巳冬,余游燕。是岁直隶大水,黄河以北连数十州县,居民荡然,几绝烟火。燕之搢绅,为开书画展览会者七日,以其售入场票所赢,助赈灾民。各倾箧衍出示珍奇,盖收储之家廿有九氏,法书宝绘四百余件,洵为艺林巨观,先是所未有也。余因获饱观名迹,而尤服完颜朴孙都护之富精品。
1920 年11 月14日至16日,同样为了赈灾,同样在北京中央公园,举办了“京师第二次书画展览会”。
《黄州寒食帖》已于1918年由完颜景贤转售给了颜世清。在颜世清提供的70件展品中,就包括《宋苏轼黄州寒食诗帖卷》。这是《寒食帖》第二次公开展览。
1922年,《寒食帖》离开中国,东售日本; 1937年,适逢苏轼诞辰900周年,《寒食帖》和阿部房次郎收藏的苏轼《李白仙诗卷》同时展示于由长尾甲倡议主持、在京都举行的第五次寿苏会中;大约67年后,人们才在私人聚会以外的场合再次见到它,那时,《寒食帖》已归属台北故宫博物院。
《寒食帖》的流转生命史,从北宋至1987年,至少辗转于十六家之手(具体的传藏脉络参见《书艺东坡》第180页)。其中引发较多关注的是:它如何被东售日本?
【说法一:颜世清东售】
1924年4月内藤湖南在《寒食帖》拖尾的跋语云:
韵伯为颜筱夏方伯子,家世贵盛。大正壬戌来游江户时,携此卷,遂以重价归菊池君惺堂。
大正壬戌即公元1922年,根据《东京朝日新闻》报道,颜世清(韵伯)带了130件书画作品赴日本,于1922 年12 月5日抵达东京。12 月17 日下午,在中华民国驻日本公使馆举办个人收藏书画展览会,特别招待贵宾欣赏其中的50件珍品。12 月18、19、21、22四日间,分两梯次展览。翌年1 月16 日,颜世清离开日本,返回中国。
—东京朝日新闻,1922年12月8日—
颜世清携赴日本的130件藏品是否包括《寒食帖》?《东京朝日新闻》介绍的展览名物包括唐颜真卿真书《竹山堂连句册》、五代董源《设色溪山图卷》、宋巨然《设色江山秋霁图卷》、宋燕文贵《浅设色山水卷》及其他金、元、明、清各朝作品等,并没有提及《寒食帖》。
即使《寒食帖》在展品之列,是否在东京展出之后,便让菊池惺堂购藏,还有待研究。
—内藤湖南在《寒食帖》拖尾的跋语—
【说法二:原田悟朗转手】
1973年3月5日至7日,美术史研究者鹤田武良对日本出版与文物中介博文堂主人原田悟朗做了一个访谈。访谈稿后来整理发表,内容涉及二十世纪上半叶原田悟朗经手中国书画东售日本的诸多个案与秘辛。
原田悟朗说:《寒食帖》和南宋李生《潇湘卧游图卷》(现藏东京国立博物馆)是由他亲自带去日本的。
原田悟朗口述忆往时表示:他通过郭葆昌的亲戚买到《寒食帖》,一起得到转卖的还有南宋李生的《潇湘卧游图卷》。他冒着生命危险,从中国乘船护送宝物回到日本,最后卖给了菊池惺堂。
原田悟朗的回忆十分鲜活,他说:
过程很艰辛,拿回日本的时候,是“贴身”一般,紧紧地把作品抱回来了。乘船的时候也是,那时候还没有塑胶薄膜,所以就用几张油纸包着,心想就算是船沉了,挂在脖子上也要游回来,把它放在床铺的枕头旁带回来的。
于是,《寒食帖》东售日本的经手人出现两种说法:一是原田悟朗自己;一是内藤湖南说的颜世清。
我们也可以折衷两种说法,作一个猜测:1922年12月颜世清带《寒食帖》去东京展出,结束后带回中国。之后原田悟朗再去中国,带《寒食帖》东渡日本,结果经手人还是原田悟朗。
但这是单从《寒食帖》方面进行的合理推想,若结合《潇湘卧游图卷》,原田悟朗的叙述便露出了瑕疵。《寒食帖》和南宋李生《潇湘卧游图卷》并非同时到达日本。在《潇湘卧游图卷》后面,有吴汝纶所书跋语:
壬寅新秋,在日本东京获睹此珍宝,为之把玩不置。龙眠乡人吴汝纶率子启儿与杜生之堂、李生德膏、郭生钟韶同观。
1902年5月,吴汝纶赴日本考察学制,同年秋天欣赏了《潇湘卧游图》,当时认为这幅画作是李公麟(号龙眠居士)的作品,故而吴汝纶自称“龙眠乡人”。也就是说,在满清覆亡以前,《潇湘卧游图》就已经不在国内。
郭彝民在《寒食帖》后的跋语也证明《潇湘卧游图卷》在1900 年义和团之乱后便流入日本:
苏文忠《寒食帖》。由颜韵伯以金六万元售于菊池惺堂,已见内藤跋于龙眠《潇湘图》,系“团匪” 乱流入日本书估。菊池亲属某以六千元收得,以六万元转售于菊池,价差甚巨。书估、菊池俱大非之, 几至兴讼。事在菊池购苏帖之前。前跋误载此段, 今再志, 以之存其真。郭彝民又记。
这段跋语常被引用如下:
苏文忠《寒食帖》。由颜韵伯以金六万元售于菊池惺堂,已见内藤跋于龙眠《潇湘图》,系“团匪”乱流入日本。书估菊池。亲属某以六千元收得,以六万元转售于菊池,价差甚巨。书估、菊池俱大非之,几至兴讼。事在菊池购苏帖之前。前跋误载此段,今再志,以之存其真。郭彝民又记。
这段跋语现今多被误读。如对相关背景缺乏深入了解,再加上今人句读之歧误,容易使人以为《寒食帖》售予菊池之前有所争议,实则有争议的是《潇湘卧游图卷》。1900年以后,日本书商购得《潇湘卧游图卷》,并且以六千元卖给了“菊池亲属某”,该亲属欲以十倍的高价卖给菊池,得知此事的书商和菊池都不能接受,甚而几乎告上法庭。
无论如何,《潇湘卧游图卷》决不可能由原田悟朗带到日本,因为1900年左右他还不满十岁呢!
撇除《潇湘卧游图卷》不谈,也许原田悟朗将他携带的山水画误为《潇湘卧游图卷》。至于《寒食帖》,内容明明白白,不可能辨识差错,原田悟朗可能“贴身”带《寒食帖》去日本吗?这要从他的个人背景与口述史说起。
—《潇湘卧游图卷》吴汝纶跋—
【原田悟朗的背景与疏漏】
原田悟朗因父亲原田庄左卫门经营“博文堂”,认识内藤湖南。辛亥革命前后,罗振玉、王国维等人介绍了中国书画给日本学界和收藏家,原田悟朗也因而学习了关于中国美术的知识,从事中介买卖和出版。
1973年接受鹤田武良采访之前,原田悟朗在1965也接受过佐佐木刚三访问。他在1977年《书论》上特别谈了犬养毅(木堂先生)和博文堂的关系。根据稻冈胜教授的研究,原田悟朗对自祖父梅逸先生开始成立的博文堂历史不够了解,在成立地点、搬迁原因、经营主业等方面,均与史实不合。
原田悟朗说他第一次到中国是去上海,但未言明年份。他1923年的天津和北京之行与《寒食帖》无关,因为该年9月1日发生关东大地震,菊池惺堂蹈火海冒死抢救了《寒食帖》。从时间点上看,1918年颜世清从完颜景贤处购得《寒食帖》,在1920年第二次京师书画展览会展出过,原田悟朗如果带《寒食帖》去日本,当在1920年年底至1923 年9月之前。可惜的是,目前还找不到其他旁证支持他在此期间带了《寒食帖》去日本,不过至少证明原田悟朗前往中国收购文物并非如他所言的,始于1926 年。
原田悟朗说他带《寒食帖》到日本之后的遭遇也很离奇。他表示:辛辛苦苦带来,很遗憾,却没有人接受,没有人喜爱。又因价格高昂,就去找银行家菊池惺堂,说:“这件东西谁都不看好,我虽然不知道您怎么看,但请让我用这个做抵押,借点钱给我。”他说他之所以要如此急迫地将《寒食帖》帖出售,因为此帖与《潇湘卧游图卷》还有一部分余款未付清。第二天日晚上,菊池惺堂告诉原田悟朗:过去以来从原田那里得到了各种各样的东西,都很满意。不管别人怎样评价,我认为这作品非常有价值,不用抵押,我自己收藏。
如前文所述,菊池惺堂购藏《寒食帖》和《潇湘卧游图卷》并非同时。再者,作品不被看好云云也是很有问题的。苏轼的作品远自室町时代便在日本大受欢迎,1911年有朋堂出版、土屋弘编的《苏东坡诗选》还特别选了《寒食雨二首》的第二首译成日文。1917年内藤湖南在第一次京师书画展览会观览《寒食帖》后,在《大阪朝日新闻》连载过《支那视察记》。除了价格高昂,很难想象日本收藏家会不接受《寒食帖》。
原田悟朗的回忆已经在博文堂的历史、个人出访中国的年代、《寒食帖》和《潇湘卧游图卷》的出售情形三点露出破绽。还有一则关于龚开《骏骨图》的故事更不可信。原田悟朗说此图是从金城的儿子金开藩处取得,带给内藤湖南鉴定。当时内藤湖南因胃癌病危,说话声音几乎听不见,原田悟朗凑耳近内藤的口边,听他用微弱的语气说自己快不行了,要原田悟朗好好调查这幅画,这是内藤湖南对原田悟朗最后的谈话。
内藤湖南去世于1934年,龚开《骏骨图》早收于博文堂1930年的出版物,辑录于阿部房次郎收藏的《爽籁馆欣赏》第一辑。此图也是颜世清旧藏,在1920年第二次京师展览会展示过。在颜世清之前,是完颜景贤的藏品,1917年第一次京师书画展览会展示过,内藤湖南也欣赏过,见于《爽籁馆欣赏》序文。
从原田悟朗的回忆抽丝剥茧,虽然不足以完全否定他和《寒食帖》的关系,不过诸多疏漏使人对他的谈话不敢轻易置信。
【“可爱”与“可信”】
王国维云:“余疲于哲学有日矣;哲学上之说,大都可爱者不可信,可信者不可爱。余知真理,而余又爱其谬误。”
笔者从原田悟朗的家族产业博文堂着手,考察了二十世纪初中日书画展示交流与文物消费的现象,进而联系原田悟朗、内藤湖南、罗振玉、王国维等人的社会文化网络,以及其他相关文物、衍生出版品,得知原田悟朗告诉鹤田武良的个人经历,多有不符合史实之处。
考据的文章写至此处,可以停笔,那么笔者提供学界的讯息,不过揭示了口述历史可能含有吹嘘、夸大、扭曲、捏造的成分而已。可是,为什么内藤湖南权威而客观的叙述比不上原田悟朗漏洞百出的故事呢?
让我们再对照原田悟朗和内藤湖南关于《寒食帖》东售日本的表述:
过程很艰辛,拿回日本的时候,是“贴身”一般,紧紧地把作品抱回来了。乘船的时候也是,那时候还没有塑胶薄膜,所以就用几张油纸包着,心想就算是船沉了,挂在脖子上也要游回来,把它放在床铺的枕头旁带回来的。(原田悟朗)
韵伯为颜筱夏方伯子,家世贵盛。大正壬戌来游江户时,携此卷,遂以重价归菊池君惺堂。(内藤湖南)
前者符合传奇故事的基本套路:
1. 直指核心,吸引读者或听者的好奇心:“过程很艰辛……”
2. 危机与冲突:怎样护卫宝物?
3. 解决问题:“油纸包着”“贴身”“放在床铺的枕头旁”。
4. 挑战与牺牲:“就算是船沉了,挂在脖子上也要游回来。”
5. 英勇完成任务:宝物抵达目的地。
后者没有戏剧性,只是波澜不惊地记录原收藏者的背景,事件发生的时间、地点和相关人物。
—寒食帖 郭彝民跋—
在原田悟朗进行口述的1973年,《寒食帖》已经归王世杰,人们也从内藤湖南跋文里得知《寒食帖》历遭火劫—1860年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1923年日本关东大地震。命运多舛,大难余生,原田悟朗口述的《寒食帖》传奇故事正合于人们对神物奇迹的想象。
可以说,原田悟朗的口述发挥了故事的力量,他刻意让菊池惺堂抢救的两件作品和自己的人生发生紧密的联系,让自己扮演关键的角色,等于把自己写进神物神迹的历史里。前述把调查龚开《骏骨图》的问答说成内藤湖南对他的临终遗言,也是同样的心态。内藤湖南在中日文物交流鉴藏界的身份举足轻重,原田悟朗用龚开《骏骨图》为媒介,有技巧地描绘了内藤湖南生命最后的关键时刻,让自己分享了内藤湖南的历史地位。
我们不敢完全否定原田悟朗如他所形容的,曾经带着油纸密裹的文物,情绪紧张,忍受船行的颠簸到日本。他把文物“放在床铺的枕头旁”的作为使笔者联想到《清明上河图》的收藏故事。明嘉靖三年(1524)《清明上河图》被兵部尚书陆完(字全卿)收藏,李日华《味水轩日记》记载:
全卿已捐馆,夫人雅珍秘之,诸子不得擅窥,至缝置绣枕中,坐卧必偕,无能启者。
陆完死后,其夫人将《清明上河图》缝入绣枕中,严密守护,不让人开启。原田悟朗是否从《清明上河图》的传闻中得到了灵感?
作者:衣若芬
编辑:于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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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摘编自上海古籍出版社《书艺东坡》之《历劫神物:〈黄州寒食帖〉的历代流转与往还日本的文图学意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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