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改聊斋 | 苏北

2019-04-06信息快讯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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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为什么改写《聊斋》?过去我一直不太明白。原来他是要赋予《聊斋》以现代意义。

蒲松龄当然了不起,但他由于时代的局限,在他写下的这些志怪故事中,虽然故事奇异,描写生动,但其价值观,是肯定难以逾越他所处的时代的。也就是说,是缺少现代精神的。汪曾祺的改写或者重写,其目的就是赋予它一个新鲜的血液,使其更具现代意义。

比如《捕快张三》,在《聊斋志异》中,仅在后附的“异史氏曰”的议论中,也只是三言两语,与上文也毫无关系。故事是一个叫张三的捕快,因常在外办差,又贪酒,新婚的妻子被一个油头光棍勾搭上了,一来二去,被张三发现,张三于是逼媳妇去死。媳妇说,那我得打扮打扮,穿上娘家的绣花裙袄。于是媳妇到里屋去收拾,张三在外间喝酒。“收拾”了好半天,媳妇出来了,张三但见媳妇“眼如秋水,面若桃花,眼泪汪汪的”,媳妇向他拜了三拜……就准备去上吊自尽,这时张三把最后一口酒饮尽,酒杯往地上“叭”地一掼,说:且慢!回来!瞎!一顶绿帽子就当真能把人压死了!至此,夫妇恩爱,琴瑟和谐,过了一辈子。

汪先生改写的目的,主要在此。他看重张三的“顿悟”,欣赏张三的态度。中国这个社会,直到今天,对女性,不同样是较为“苛刻”么?

而《瑞云》呢?

瑞云是杭州的一个妓女。十四岁了,“妈妈”叫她接客,瑞云说,钱妈妈定,人我选。结果求见的王孙公子不断,而瑞云却看上了一个穷书生贺生。这当然不行。可这日,来了一个秀才,坐了片刻,用手在瑞云额上一指,口中念道:可惜了,可惜了。结果瑞云脸上就有了一块黑癍,而且越来越大。瑞云破了相,被赶下楼做了粗使的丫头。贺生得知,卖了田产,赎了瑞云的身,娶回了家。小两口过得恩恩爱爱。忽一日贺生巧遇秀才,说起这事,秀才说,瑞云脸上的黑癍是他所为,贺生求秀才使法,恢复瑞云的原貌,秀才只端来一盆清水,用中指在水中写写画画,瑞云掬水洗面,黑癍即刻没有了,瑞云又美貌如初。

本来《聊斋》原文故事到此就结束了。而汪曾祺改写的关键就在结尾:

这天晚上,瑞云高烧红烛,剔亮银灯。

贺生不像瑞云一样喜欢,明晃晃的灯烛,粉扑扑的嫩脸,他觉得不惯,他若有所失。

瑞云觉得他的爱抚不像平日那样温存了,那样真挚,她坐起来,轻轻地问:

“你怎么了?”

贺生怎么了?

这才是本文的关键:贺生原来仅有的一点心理优势没有了。他有一种本能的对美的恐惧。现代心理学将如何解释这种现象呢?

汪先生非常重视他的《聊斋》改写工作,1987年9月,他受邀到美国参加爱荷华国际写作中心活动,只有短短的三个月时间,在行李中,他还带了一本《聊斋志异》。他写信给夫人施松卿说:“还有一个月,我可以写一点东西。继续改写《聊斋》。我带的《聊斋》是选本,可改的没有了。聂(华苓)那里估计有全本,我想能再有几篇可改的。”

他在美国先后改写了三篇《聊斋志异》,包括《黄英》《促织》和《石清虚》。他给夫人的信中,对自己改写《聊斋志异》颇有信心:“我写完了《蛐蛐》,今天开始写《石清虚》。这是一篇很有哲理性的小说。估计后天可以写完。我觉得改写《聊斋》是一件很有意义的工作,这给中国当代创作开辟了一个天地。”

他以“开辟”一个“天地”来概括他改写《聊斋》的意义。可见他对这项“工作”是多么的重视。

汪先生在《七十书怀》中说:“我希望再出一本散文集,一本小说集,把《聊斋新义》写完,如有可能,把酝酿已久的长篇历史小说《汉武帝》写出来。这样,就差不多了。”可是这两项工作,他都没有能够完成,就离世了。

汪曾祺从1987年改写《聊斋志异》,陆陆续续写了四年,才写了《瑞云》《双灯》《画壁》《陆判》等十来篇,也只几万字,——有的一篇才一千多字,多的一篇也不过三四千字(你知道他是一个惜墨如金的作家),——不够出一本书的。可惜了。

如果假以天年,汪先生能多活几年,改出个几十篇来,出一本《聊斋新义》(改写时他的篇名副题就叫这个名字),那将是一本非常有意思的书。

2019年2月28日

作者:苏北
编辑:周俊超
责任编辑:舒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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