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段时间以来,《过春天》《阳台上》《狗十三》等一批国产青春片,正以强烈的现实主义色彩引发关注。正如影评人对《过春天》的评价:其过人之处,即在于“有意识地提醒观众,银幕上发生的一切都有可能在现实中同步发生。”
如同春天到来江河开裂,国产青春片也在经历着一场裂变。与以往青春题材商业片相比,上述影片大多舍弃“滤镜”美化,努力保持生活粗粝的质感。比如较少使用特效特技、偏爱手持摄影、偏重自然光、表演朴质,场面调度上着力还原日常生活;而青春特有的对于未来的迷茫、困惑,也被表现得可见可感。欲说还休的各种情绪胶着、敏感到不容置疑的自尊,散落在爱情、友情、亲情以及代表成人社会至高约束的法律考验之中。从内容题材到情绪表达,这些影片都力图在银幕上呈现出属于当下青春的“现实感”。
而这种“现实感”对于以往国产青春片最大的突破,即在于虽然仍是从少男少女的视角展开故事,却并不局限于此——个体的成长被纳入了大历史的时代叙述。《我的少女时代》《栀子花开》《小时代》等影片所树立的“颜值即正义”的主角生存法则终于被刷新,刻意营造的青春幻梦终于打破,现实的质感终于令青春的滋味从甜腻浅薄丰富为一言难尽。
饶有意味的是,青春电影之外,国产电影整体上也迎来了现实主义转向。随着 《我不是药神》《无名之辈》《江湖儿女》等影片引发的广泛讨论,《找到你》《地久天长》等影片也对社会历史变迁与草根小人物生存困境给予更多展现;在此大背景下,架空玄幻、乱洒狗血的青春商业电影终将被市场和青年文化同时淘汰。
国产青春片“类型”的出现及变迁
回溯世纪之交,《孔雀》《我们俩》等广义上的现实主义青春电影,在内容拓展、艺术创新上亦有不俗表现,但散兵游勇式的突围,并未形成倾向性的美学潮流。实际上“国产青春片”类型的出现,是近十年间伴随着“IP改编”“流量明星”“粉丝经济”“跨界导演”等产业现象逐步产生的。继2011年票房黑马《失恋33天》横空出世,《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小时代》《匆匆那年》等影片不断涌现,类型片意义上的国产青春电影才正式登上舞台。
美国学者路易斯·詹内蒂在《认识电影》一书中揭示,类型电影产生的奥秘在于人们“需要重温同样的故事和仪式,以便重现和暂时解决若干心理冲突”。前期国产青春电影预设的目标观众心理期待,大致是“原子化”的个体,逃避现实生活中的问题,寻求虚拟的心理慰藉。依照内容主题、价值指向、受众定位和市场反响,大致有两个主要类别:
其一以《失恋33天》为滥觞,《致青春》正式拉开序幕的“校园怀旧青春片”,包括《匆匆那年》《同桌的你》 《左耳》 《万物生长》《少年班》等影片,以及《小时代》系列和2018年上映的《后来的我们》。
这些影片的情节结构均以毕业或分手为界,回忆中的青春清新、美好、明亮,成年阶段则往往是影调黯淡、场景压抑。二元对立的影像断裂,映照出内在自我与外在现实的分裂。影片中的青年大多沉浸于封闭的“小世界”,历史境遇中的 “大事件”,如 “申奥” “非典”等仅作为画外音或过场镜头,不过是提供故事发生的时代背景。然而如同成年后难以连贯的记忆,影片碎片化的叙述和对现实的逃避,并没有给予青年足够的精神支撑,亦未提供参与历史的有效契机。
饱受诟病的“堕胎、车祸、出国”,是此类影片推动情节的标准“三件套”,其对现实的决然否定为表面光风霁月的青春投下了重重阴影。“自我”在通过回忆看似拥抱历史的同时实则背离了历史。2013-2015年的短暂火爆之后,陆续涌现出的大量跟风之作屡屡遇冷。这些依靠热门IP、流量明星打造的乍看颇具“青春偶像剧”白日梦色彩,实则缺乏直面现实勇气的校园怀旧青春片,最终在观众的审美疲劳和市场饱和中渐渐远去。
其二是以 《微微一笑很倾城》《闪光少女》《滚蛋吧!肿瘤君》为代表,面向青少年观众群体,与青年文化直接对话,带有“中二”色彩的“精准青春片”。
如果说校园怀旧青春片是步入中年的70后、80后依托主流文化,不无自恋写就的 “伪青春片”,此类影片则偏重网络游戏、宅文化、二次元等极具活力的青年文化,并从青年文化内部展开青春叙述。全球化时代,不同文化冲击下的cosplay、动漫、穿越、汉服等文化符号被搬上银幕,浓烈的情绪渲染、夸张的电影特效、快节奏剪辑、充满戏剧性的情节冲突和多元包容的世界观为影片突出特质,青年男女可以随意切换现实生活与虚拟世界,并以游戏闯关式的思维解决现实矛盾。然而,与“怀旧”相似,“虚拟”依然在逃避困境。如何在现实情境中讲述青春故事,还有待现实主义青春电影的出现。
现实主义国产青春片的 “突围”与“超越”
归根结底,讲述青春的关键,在于理解“青春”本身。国产青春片现实主义转向的原因,亦在于对以往“青春想象”的不满。不惟电影,新时代以来,我国文艺包括主流文学、网络文学整体都在发生现实主义转变。重新理解“个人”与“现实”关系的现实主义青春片,有效弥补了以往影片无力对身处时代展开总体性叙述的缺憾。《阳台上》中学生张英雄对弱智少女混合了暗恋与复仇的偷窥,源于一段特定社会背景下的父辈恩怨,在与往事告别的过程中少年倏忽成长;《狗十三》结尾李玩在众多家人紧张忐忑注视下懂事到令人心酸地咀嚼狗肉,则代表了少女对成人社会法则的妥协与接受。正因为这些影片的展演,青春才从已然空洞干瘪的“小时代”般物欲横流的都市青春想象和“高富帅、白瘦美”的青年想象中得以突围。青年不再是原子化的个体,而成为了各种社会关系的总和。
虽然现实主义为国产青春片注入了新的能量,不得不说,当前的影片距离类型语言的成熟和精品力作的涌现,还有一定距离。有的影片还是陷在“纯艺术”的视域中,过于强调艺术手法,模仿西方经典影片的痕迹较为明显;有的电影人物形象依然扁平、叙述结构略为散乱。但瑕不掩瑜,“青春”的视域终于被打开,个体在青春感伤之外,终与“自我”和解,终见“他人”不易。然而正如造梦类青春片的集中“炫富”,多部现实主义青春片不约而同,对普通青年尤其草根青年焦虑困惑的集中展现,也不无偏颇。笼罩在银幕上的灰暗和无奈,令“如同化冻后的沼泽”一样的青春,愈加需要理想的召唤和不忘初心的激励。
如何在大历史转型中,艺术化地呈现普通人血肉丰满的“青春”,是国产青春片自我超越的关键。在这个意义上,《青春之歌》《青春万岁》等影片一点也没有过时。这些作品并未孤立地理解青年的感情选择或事业前途,而是将青春问题背后错综复杂的关系理解为社会结构性问题,呈现出青年有效参与历史发展的富有朝气、昂扬有力的“青春想象”。“青年兴则国家兴,青年强则国家强”,个体纳入社会的发展,文艺校准历史的坐标,都会更见其价值。以此出发,国产现实主义青春片恰逢其时,未来可期。
作者: 刘春(上海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副研究员)
编辑: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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