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
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
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
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
救赵挥金槌,邯郸先震惊。
千秋二壮士,烜赫大梁城。
司马迁把魏公子的美德归结为“不耻下交”四个字。我们不妨简单地把这个理解为谦虚或谦卑。但是要记得,你总得先有一定的高度,才有可能“谦”得下来;正如“平易近人”这样的词,是用不到真正“平易”的普通人身上的,除非是为了讥讽。当然,有高度的人也未必做得到“谦”。能量越是足,才越有底气把自己放低——魏公子的可贵之处,就在这里。
“窃符救赵”之后,魏公子在赵国又结交了两位朋友,一位是“藏于博徒”的毛公,一位是“藏于卖浆家”的薛公。赵国的公子平原君知道了这件事,就对他夫人说:“我原以为魏公子有多了不起,现在看来,他和博徒、卖浆者一起玩得这么开心,只不过是个妄人罢了。”这话传到魏公子那里,魏公子说:“我原以为平原君是个人物,所以看在他的分上,我违背魏王救援赵国。现在看来,平原君结交朋友只不过是故作豪迈,并没有什么眼光。我当年在大梁的时候就听说过毛公、薛公的大名,到了赵国唯恐见不着他们。凭我这个人跟他们交往,还怕这两位看不上我呢。如今平原君竟然把跟他俩交往视为羞耻,可见他的器量不过如此罢了。”
在这段描述中,魏公子和平原君高下立判,“能量足”和“故作豪迈”的差别也是一目了然。
多年后,魏公子为解救魏国的危难回了国,一时威震天下。然而魏王中了秦国的反间计,剥夺了魏公子的兵权。在此之后,魏公子的日子就是日夜“饮醇酒,多近妇女”,四年后在酒色中去世。
魏公子的结局,固然是形势所迫,却也是他自己的选择。作为一位骄傲的公子,他可以“不耻下交”,却无法甘心于平淡甚至平庸的生活(所以大概也不会想到在魏王面前收敛锋芒)。与其无所作为地活过下半辈子,他宁可把自己的人生华丽丽地挥霍掉。魏公子去世后又过了十八年,秦军攻破了大梁城。
骆玉明老师的《败家之乐》中有这样一段:
明朝袁中郎曾数说人生几种绝妙境界,前面的我都忘了,只记得最后一种,是历经荣华,沦落风尘,沿门托钵,乞讨为生。
我曾经很喜欢这段文字(现在依然喜欢),想来也是因为这话里面透出的傲气。能够把人生中的大起大落、遍历沧桑当成绝妙享受,当然是能量足的表现。骄傲的魏公子或许足以做到这一点。然而对他这样的人来说,接受平凡,需要的是更加强大的能量。
在《魏公子列传》即将结束之际,司马迁提到,汉高祖刘邦少年时是魏公子的迷弟,即天子位后“每过大梁,常祠公子”。我想,少年刘邦在仰慕魏公子的时候,多半是期望自己能够被这样的贵公子赏识、结交,好一道叱咤风云。那时何曾想到,历史竟会把自己推到比魏公子更高的位置?都没法跟历史客气一句“另请高明吧,我实在也不是谦虚”。不过,刘邦在分享自己成功经验时说出的这么一段话,还真看得出几分魏公子的神韵:
运筹策帷帐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镇国家,抚百姓,给馈饷,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连百万之军,战必胜,攻必取,吾不如韩信。此三者,皆人杰也,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也。
无论贵公子,还是老流氓;也无论市井小民,还是帝王将相——善于观察的你,可以在各种人身上发现某种共通的东西在变幻,在闪光。这就是美好德性在历史长河中的不绝如缕、薪火相传。
话说回来,刘邦这话说得固然漂亮,但作为“成功经验”能否成立,就是另一回事了。成功者自己未必清楚自我奋斗与历史进程这二者所占的份额,当这些人在介绍经验时,即便用心真诚,也无须全信;至于如法炮制,“复制”他们的成功,就更属妄想。
况且,和美好德性的传承相比,天下的得失还真算不上多大的事儿。
作者:李宏昀
编辑:谢 娟
责任编辑:舒 明
*独家稿件,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