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路斫琴 | 河马

2019-05-22信息快讯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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汾阳路上海音乐学院边上有个乐府琴馆,我下班回家总要经过,常进去坐坐喝茶听琴。它是“文革”后第一个工商登记挂牌授琴的古琴馆,创办者路文生毕业于上音作曲指挥系。琴馆后来几经迁址,搬到徐家汇附近,我去的次数就少了。那天路过徐家汇,颇想念老路,就特为去看一下他,恰遇到他在晚上做一个关于斫琴的讲座,以加深琴馆学员们对古琴的全面了解。我有缘一听,也受益匪浅。

老路的优势是作曲系出身,对辨别声音、音律的基础好。谈乐器制作也是围绕着发声的科学原理,基本没啥其他渲染,在斫琴细节心得上也没有展开。我记得前几年琴馆曾请过一位过路上海的年轻斫琴师做讲座,当时扯到不少风水、易经之类,颇为玄乎,当然也不是说那年轻人全是瞎掰,只是多少有点耽于末节。

老路介绍,斫琴讲究的无非是选材、挖腔、上漆,主要都是为了能更好地发出符合古琴审美的声音。选材古有“面桐底梓”之说,面板用桐木、底板用梓木。说白了就是桐木密度小,木质松透易于发声,梓木稍密一点有利声音反弹,而古琴出音孔在底板,面桐底梓的制式对声音整体也可以有放有收,不致轻飘。古虽有凤凰来栖青桐的传说,但现在做琴,面板一般更多是用杉木、松木。这在元代《琅嬛记》中就有述:“雷威制琴不必皆桐,每于大风雪中独往峨嵋,择松杉之优者伐而斫琴,妙过于桐。”曾有琴友鼓吹纯用桐木做的“纯阳琴”如何如何牛掰,其实那是道听途说的瞎掰,宋·赵希鹄《洞天清壶录·古琴辨》早就判过:“底面俱用桐,谓之纯阳琴。古无制,近世为之。取其暮夜阴雨之际声不沉。然必不能达远,盖声不实也。”古人即使要做“纯阳琴”,也是以原木置于水中,自动浮于上的部位做面板,沉于下的部位做底板,“阳”中还是分“阴阳”。而老路的心得是选面板和底板用材时,要配好鸳鸯,不管用什么料,两块料之间最好能有几个音能取得共振,这样做出来的琴发声就不会差。

挖腔也很有讲究。有斫琴师发明以腔体的深浅对应一弦到七弦的粗细。老路提到,古琴上弦缠雁足,古制一二三四弦缠一足,五六七缠一足。现代有人觉得一二三四弦粗,改为一二三弦缠一足,四五六七缠一足,以为平衡,实想当然耳。五六七弦虽细,振动时力却更吃紧,古制自有道理。挖腔亦不能自作聪明。

上漆最费工夫。面板底板合好后,要用麻布或葛布裹好,然后一道道上生漆,不仅为包装保护美观,也是为求得更好的声音。宋朝时古琴审美基本确立,“四善九德”、“清微澹远”之类渐为标准。裹布上漆胎都是为发声既能松透明亮又有所收抑,刚柔方圆互济,并产生古琴特有的“沉韵”。灰胎古制是用生漆拌鹿角霜,鹿角霜是鹿角熬胶后剩下的骨质物粉碎成末,其质多有孔隙可以透音,琴音不致闷掉。用一般瓦灰代替,品质就可想而知。生漆是好东西,但极不易干,而且只在潮湿高温的环境下才能干透,非常难办。老路费了很大劲建起了漆房,恒温恒湿。他拿来一个用完后没放进漆房的装生漆的盒子,底部残留的生漆看似干了,细察内里还全是湿的。生漆干后非常坚固,为保证漆胎和木材保持和谐,不致干透后扭曲,就需要很薄的一道道上漆胎。上完一道,在漆房干透后打磨平,再上下一道。这个最磨人,一张琴功成,快的也要一年左右,两年更好。老路说他看到有的“厂琴”灰胎足有15mm厚,一望即知上完一道后根本不磨就再覆一道,至于是否干透更是天晓得。虽然“断纹”是木材和漆胎结合后天长地久必会产生的现象,也成为“古”琴的审美之一,但现在常能看到做好没几年的琴就已断裂变形了。而生漆、鹿角霜的选料,里面学问也多了去,同一个产地,山上拿的漆和山下拿的漆,价格相差就有好几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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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馆从开张起,除了教琴也代售古琴,记得最早是请上海音乐学院古琴专业的戴晓莲老师授课,代售北京张建华师傅、海门倪诗韵先生斫的琴。琴一开始卖的不算贵,普通点的学习琴一二千块一张,张师傅的四五千,倪诗韵的三千。随着这十几年的“古琴热”,学琴者估计已达数百万,古琴身价飙升,斫琴师斫的琴更是越来越贵,现在名家琴没几十万拿不下来,一般的“厂琴”也都要上万。但欺攀风客不懂琴而偷工减料、质量实在不靠谱的也比比皆是。拿不到适合一般琴友习琴的像样的琴,教琴的收入又难以维持琴馆的运转,老路这几年也只得自学斫琴,在南汇泥城建立了自己的制琴工坊,我送了一把木工斧头贺其开张。

说是制琴坊,其实只有他一个人。当地因建临港新城圈地动迁,农民们都很富,地方又偏远,无外来务工者,根本找不到肯做小工的,所有工作都只能他一个人完成。这几年,老路周五周六周日回市区琴馆教琴,其余时间孤身一人在乡下做琴,只有一条狗“大头”陪着他。偶尔朋友、学员们去乡下看他,问乐府琴坊在哪?描述半天乡人才恍然大悟:哦,你们是找那个木匠。

斫琴有年,老路自认他做的琴可以达到宋人的标准——以他所理解的发声功能而言。他斫琴的初衷,本为真正热爱古琴的学员能有一张过得去的琴,并全面了解古琴文化。我关心的是老路现在能否把琴馆继续运作下去,至少要能付得起房租。“路琴”以后会走到什么境界,只有等市场和琴家来检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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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座结束后我们闲聊,说起“清微澹远”、“四善九德”之类的古琴审美标准,都是安史之乱以后才渐渐形成,宋朝开始确立。细思其源变多少能看出,上古中古的七声古琴,在立五声的“政治正确”后,琴人不得已而求“字正腔圆”之变通。唐琴及更早以前的审美,一定和宋琴不尽相同,“雷音”到底是追求什么味?现在只能靠想象,更别提马王堆出土的无徽汉琴了。至于五声七声之争,德音礼乐源流,也只能等先吃饱饭再论吧。

老路提到四川有个很懂古琴的奇人曾成伟,斫琴时很大胆,追求大音量的现代音乐会表现,最早甚至把古琴做到桌板这么大,后虽有所收敛,仍是追求大嗓门,而专业琴家选择“曾琴”的并不少。老路办琴馆,当年也有过“要到大街上去吆喝古琴”之志,还曾在人头攒动的朱家角古镇办过“古琴主题馆”,但颇有不屑者认为“没文化”。我不会弹琴,但是很喜欢击鼓,当时还带着一面鼓特意赶去贺其开张,说起来也像是陈年旧事了……


作者:河马
编辑:李伶
责编:舒明 安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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