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柯灵关于钱锺书的一封书信说起

▲柯灵先生

笔者翻阅《读书》1989年第九期，注意到“来函照登”栏刊有柯灵给《读书》编辑的书信一通，不见于《柯灵书信集》和《柯灵文集》，照录如下：

编辑同志:

拙作《促膝闲话中书君》一文,不知怎么发表时成了《促膝闲话锺书君》(见《读书》三月号)。“中书君”是钱锺书同志曾用的笔名,而“锺书君”却变成一种称谓了。按“五四”以后的习惯,一般是前辈称后学为“君”；锺书同志是当代大儒，我非常钦佩尊敬的作家，称为“锺书君”，殊属不伦，不知者且以为我何以狂妄至此!近见《新华文摘》六月一号转载此文，仍沿此误，真是令人遗憾，因此我不得不请求你们发刊此信,加以订正。此请

编安

柯灵

六月三十日

《读书》1989年第三期刊有柯灵的《促膝闲话锺书君》，文前有丁聪作的钱锺书像。《柯灵文集》第六卷收有柯灵给黄维梁的书信二通，一通写于1993年6月18日，一通写于1997年2月18日，《促膝闲话中书君》实为柯灵1988年11月3日给黄维梁的书信。此文还在台湾地区《联合文学》1989年4月第五卷第六期刊载过，收入《柯灵文集》时题为《促膝闲话中书君——为台湾〈联合文学·钱锺书专辑〉作》。

柯灵在《促膝闲话中书君》中回忆，他曾问过钱锺书为何用文言文写作《谈艺录》《管锥编》这两部学术性著作，钱锺书的回答是：“因为都是在难以保存的时代写的，并且也借此测验旧文体有多少弹性可以容纳新思想。”对于这一问题，柯灵有自己独到的见解：“这两句简单的话里，自有许多慷慨苍凉的弦外之音。但我却别有一些个人的私见：笔记是中国独有的文学形式，笔精墨妙，挥洒自如，以简御繁，有余不尽，可惜五四后几成绝响。钱氏以最经济曼妙的文字，凝聚长年累月的心得，将浩浩如长江大河的古籍经典，点化评析，萃于一编，正是量体裁衣，称身惬意的形式。更便于流传久远，嘉惠后人。文言艰深，难以普及，但未必即是一失，因为这一类煌煌巨制，原非为消闲解闷而作。”柯灵并未盲从钱锺书的回答，他的分析做到了“不作随声附和的判断”。不管你同不同意柯灵的这一看法，至少这是一家之言，对于我们解读钱锺书文言文写作这一现象不无启发。

《促膝闲话中书君》在钱锺书研究史上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在陈思和看来，柯灵的这篇名文“论的是文化昆仑钱锺书,却是从一代知识分子与时代的关系说起，讲世界性政治地图重分，讲核子时代的物质文明灿烂，看似闲草野花，然而把一个书斋里的钱锺书活生生地放到了时代的大背景中加以评说，钱氏学问的意义有了新的光彩。我觉得钱氏身后谬托知己的文章多如牛毛，至今也没有一篇能超过柯灵先生的文章”。

在钱锺书研究史上，柯灵的确是一位绕不过去的人物，关于钱锺书，他写过不少文章。在1980年4月2日所写的《我的人生旅行》中，柯灵提到：“最近读了两本好书：钱锺书同志的《旧文四篇》和杨绛同志的《春泥集》。都是薄薄的小册子，却含蕴了足够的重量。没有几十年铁杵磨针的功夫,是写不出这样的书来的。我一向是他们作品的心折者和爱读者，为了舍不得锺书同志那篇《中国诗与中国画》，我把登载这篇文章的《开明书店二十周年纪念文集》在七颠八倒的生活里保存了30几年,现在得到了《旧文四篇》，真是从心里感到高兴。”

柯灵1982年11月12日写有《钱锺书的风格与魅力——读〈围城〉〈人兽鬼〉〈写在人生边上〉》，刊于《读书》1983年第一期。柯灵在文章的开头回顾了他数次阅读《围城》的情景：“初读钱锺书同志的《写在人生边上》和《人兽鬼》，还是30几年前的事。1948年，避难时带到香港，次年北返，因为积书渐多，携带不便，托人寄存，结果少数散失海外。最近才设法把这两本书搜求来重新读了。《围城》最初是读手稿，因为那时连载这部长篇小说的《文艺复兴》和《周报》同在一处出版，《文艺复兴》每期发稿以前，大家有机会先睹为快，读得兴高采烈，满室生春。但忽断忽续，并未读全。后来出了单行本，才有机会一口气通读，有如饕餮。此情此景，早已恍如隔世。直到1980年尾，《围城》在长时期的销声匿迹后重新露面，剪烛西窗，百忙中重温一过。现在再度披卷，算来已是第四次浏览了。”

柯灵1989年10月26日致信黄蜀芹、雄飞，高度评价《围城》，“《围城》是五四以来屈指可数的小说名著之一”，“小说里笑料丰富，带有很多喜剧色彩，但本质是悲剧性的，是对社会和人性病态的针砭，辛辣的讽刺背后，含蕴着怜悯与同情，冷峻中有炽热”，“没有设置人为的悬念和高潮，它的巨大魅力，在于心理描写深刻生动，感情潮汐起伏跌宕，变化莫测，反映出世路崎岖，人事无常”。

黄维梁在1991年10月写的《橄榄余甘，灵动皎洁——柯灵先生作品阅读札记》中提到：“……柯老对当代同行，深得温柔敦厚之旨，大抵在扬时较慷慨，抑时较婉转，但也有近乎‘一面倒’地称颂的，对钱锺书就是这样。”

但柯灵是也有自己的坚守的，他在1984年3月22日给王国清的信中坦言：“评论家和文学史家，决不能作‘轻薄桃花逐水流’，更不能‘以耳代目’，‘以鼻代脑’。此种惯家，不足道也。”笔者赞同杨绛在《读〈柯灵选集〉》中对柯灵的分析：“他的评论文章不作随声附和的判断，而有独到的见地，并流露出他从不卖弄的丰富学识。他是下苦功夫自学成家的，有自发的兴趣，有自辟的道路，基础深厚而结合实际，所以自有胆。”

今年是著名剧作家、评论家柯灵先生110周年诞辰，写此文以为纪念。

作者：宫立
编辑制作：薛伟平
责任编辑：蒋楚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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