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克先生

尼克先生的全名是Nicholas Chrimes，《剑桥：大学与小镇800年》（以下简称《大学与小镇》）的著者。柯瑞思是他的中文名字，日常倒不见用，他乐于朋友们称他尼克（Nick），电邮落款也是Nick，但通常不是孤零零，而是Nick with best wishes、with affection，有时with the leader（此处leader指代他的太太）等等。这么说的意思是，他的邮件，包括但不限于仅只就事论事，他有各种方式让你感受到他的礼貌、真诚与爱心，更时不时让你莞尔，甚至捧腹。

与尼克的结识，很有戏剧性。四年前甫至剑桥不久，叶落枝疏，已然初冬。外面寒意凛凛，心却是热的——初来乍到，什么都新鲜，而好奇心是会产生热量的。那天早上，  NVS（Newcomers and Visiting Scholars，剑大专为来访“新客”们设立的公益组织）安排参访耶稣学院对面的诸圣教堂（All Saints Church），毫不犹豫，我从剑桥南的住处，踏着刚购入的二手单车，奋力爬坡，一路向北，近半个小时赶到教堂。还是晚了。大约二十余人，正随一位手持文件夹的本地银发男士参观。半道儿加入，不知所以，心思不免有些散漫。

忽然，不知哪位同行者提起，说导游的书里也有介绍这座教堂，就是《大学与小镇》那本书。什么？！我一下跳起来，他，就是写那书的那个人？为今早参观，昨晚睡前还临时抱佛脚，半夜捧读呢！不由想起多年前《围城》风靡之时，钱锺书先生关于蛋与鸡的名言——不恰当的比方，这下是见到那只下蛋的“母鸡”了吗？真不敢相信！那是一本怎样的书呀！行前匆忙至极，对剑桥，除却其盛名所知无几，赶巧友人推荐，拿到手未及打开就带上飞机。但这些日子的不时翻看，已意识到：它不是通常意义上的指南宝典攻略小红书，而是一部具有这些功能又超越其上，从文化历史到宗教女性，到园艺、运动，以至学生的调皮捣蛋，史料丰赡笔调风趣，一部有料的书。兴奋激动地请求合影，尼克慨然接受。日后相熟，不免为当时情形难为情——这对惯于保持距离感的英国人来说，实在唐突。尼克自是理解，也不忘补一句，你们中国人，初次见面好像也不大会拥抱吧！

作为导游者的尼克，并非一般意义上的——他是蓝牌导游（Blue Badge Guide，英国国家级导游，通过语言、文化、历史等科目严格考试方可获得资格，通常按小时收费，价昂），更是蓝牌中的蓝牌。比如国王学院礼拜堂华丽的彩绘玻璃，初见只觉目眩神迷，尼克则一边遥指一边配以局部放大图片娓娓道来，其上《圣经》故事居多，但仔细看，动物植物的题材也出现了，惟妙惟肖；而教堂门厅里精雕细刻的石灰石来自诺曼底卡昂市，教堂建造者则来自德意等欧陆诸国。如是种种表明，这座剑桥地标建筑并非纯英式，而是具有欧式风情，欧洲改革与人文主义思潮印迹历历可见。由是他说，剑桥大学今天的面貌形成，除了本国文化传统，其实世界其他地方的影响也同样深远，抱持某种狭隘的优越感已经不合时宜。这样的态度，事实上贯穿于《大学与小镇》一书。

来到有小卢浮宫之称的剑桥菲茨威廉博物馆（Fitzwilliam Museum），那好比到了尼克家：注意脚下，这地毯布陈，像家里的客厅吧？看这幅哈代画像，绘于作家去世五年前（1923年），他是有名的作家，人却很矮小，画家特意仅画头像，衣饰夸大，以凸显其伟大的思想者形象；再看凡代克（Anthony van Dyck,1599-1641）的人像画，半身，手呢？那是因为，当时颜料很贵，如果还画上腿部，就要费更多颜料了！馆里早期的珍本书籍，大多只有每页开头用红色？蓝色也很少见？同理，说明当时的红、蓝颜料稀缺，物以稀为贵呀！来，这边有德加的画，画洗衣女，妓女，她们的交流方式？——倾听。旁边这幅，一位男士，在给他的一位盲人朋友读报，这是男人之间的方式——倾诉！有细节，也有思考。尼克强调，回看艺术史，有一条颠扑不破，那就是艺术总跟金钱走  （Art follows the money），英国不出产优秀画家是有利益作祟，作为先富起来的国家，英国人有了钱，不怎么资助本土艺术家，宁愿雇用欧陆如法国、意大利优秀画家来英伦，凡代克就是一例。其后美国亦如是，到今天，艺术收藏热转到中国了。边看边讲，不时馆内人士经过，尼克点头微笑，作为听讲者，实实在在的VIP待遇！

读书写作导游，是尼克；网球场上奔跑挥拍，也是尼克。尼克打的网球，不是草地网球（lawn tennis），而是真实网球（real tennis）。夏日的一天，尼克约我与友人（他邮件友情提示，最好有人与你同行，不然你一人在场外太孤独！）去观赏，球场就在大学图书馆后一座建筑内，读书累了正好去换换脑子。空间高大的室内，水泥硬化地面，尼克介绍，这类网球运动当今只在英法美澳有，他先带我们到二楼，高处俯瞰球场全貌：看吧，法国大革命，就是在这样的网球场启幕！雅克·路易·大卫，拿破仑御用画师，有幅名作《网球厅宣誓》（Tennis Court Oath），生动描绘了这一历史时刻。1789年6月20日，被法王路易十六赶出的577名法国第三等级国民会议代表，和少数第一等级代表，临时决定在凡尔赛宫附近的室内王家网球馆开会（因为当时已经下雨），宣誓不制定宪法决不解散。法国大革命序曲由此奏响。尼克补充说，这种网球当时已是王权的象征物之一，属贵族运动。一场球下来，虽说外行看热闹，尼克的球技显非一日练就。

事实上，不止我一人，尼克的中国朋友圈可不算小，他对中国、中国文化有感情，多次提起并发表文章，申明凡尔赛和会对中国的不公正，将青岛从德国转入日人之手引致“五四运动”的爆发。这些年，每逢金秋时节，他都会来访，北至哈尔滨长春，中经青岛郑州，南至广州成都，京沪一头一尾，各地大学、书店演讲，带来有关剑桥、英国乃至欧洲的文化飨宴，亦深度体验华夏风土人情。每每离家月余，城市乡间，风尘仆仆，却乐此不疲，应约撰写关于乌镇的英文新著跑来跑去中亦已出版。

《大学与小镇》的扉页，尼克写道，此书“献给我挚爱的妻子纳琳和孩子们”。他们夫妇育有四子，两男两女，去年夏天大女儿成婚，尼克发来现场录影和照片若干。一场典型的英式乡村教堂婚礼，但见其着西装打领结，风度翩翩，牵着爱女的手步入教堂，笑容满面，他却称自己，像个精疲力尽的泰迪熊，并配毛绒泰迪小照一张。而面对两百多名宾客，尼克婚礼致辞说了什么？当众朗诵了一位14世纪中国女诗人的诗！随后，他发来诗的中英版本：瞧，讲中国故事推广中国文化，我有多尽力！诗是管道升写的，为断其夫书法家赵孟頫纳妾之念而作。如此诗意的方式传情达意，多么聪慧的女性，搁到今天，当事人大概就会直接给律师打电话吧。不过，婚礼上我可没讲这诗的背景，不能给女儿造成困扰呀，尼克不忘说。

上月，有位画家朋友到剑桥办展并讲学，告曰尼克，请他届时到场相见。尼克立时回复已标记日历表，并要送书给友人，征询送中文还是英文版。不意友人发回照片，《大学与小镇》已在案头枕旁。未见其人，已见其书！以书为媒，书缘天成，怎能不由衷赞美一下写书的人？我据实相言，尼克却不吝溢美，回报夸奖我的英文，且为不懂中文而自愧。接着说，你知道一则古老的笑话吗？是说年轻小伙儿学外语的最佳途径。笑话出自意大利人（他们自称最佳情人，我们英国人可不以为真），他们建议“找一个长发飘飘的词典”（to find a dictionary with long hair）。可是，你瞧，我上了年纪，又是幸福的已婚人士，可还有什么机会呐？落款“来自一位也曾年轻的朋友”，噢，括号里还叮嘱一句：看吧，再有两周我就68岁，你们可以开始琢磨琢磨，未来人生会走向何处啦！

真是该考虑了！那时，能活成尼克的样子吗？著书查资料，一整天泡在图书馆，每日写作字数限定；蓝牌导游志愿者，让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大有来头；还养猪，坦言送养了一年的猪仔去屠场路上会短暂歉疚，又对动物保护主义者的女儿拒绝共享表示无奈；也养鸡，自产鸡蛋制作蛋饼是拿手早餐。学人与农人，静与动，在他身上奇妙地融为一体，没什么违和感。

或许，正像去岁回英前，尼克机场作别所言，他就是这样一个漫游者（peripatetic），一位漫游于大地与历史，漫游于中英文化之间的摆渡人吧。

2019年4月8日改定于青岛

作者：刘群
编辑：李伶
责任编辑：舒明 谢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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