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邻居老太太一连串的大笑声,从窗户缝里挤进来不时鼓荡我的耳膜,一连数日,天天如此。那边厢放声大笑,这边厢心生疑惑,这老太太不是神经出了问题吧?我上网一查,方知这叫“大笑疗法”,原来这是老太太在治病呢。“笑一笑,十年少”,这句民谚为大家所熟知,敢情大笑还能治病?据说,这种疗法为上世纪中叶美国医生所创。英国哲学家罗素也说:“笑是最便宜的灵丹妙药,是一种万能的药。”
笑和哭是相对应的。我在网上搜索了带“笑”字的古诗词,有908页,带“哭”字的只有83页,二者相较,竟有百倍之差。这应了那句俗语:笑比哭好。笑,大多与欢乐、愉悦、幸福、满足等紧密相连,而哭,往往与悲伤、忧愁、不幸、沉痛有关。“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回眸一笑百媚生”,这笑是美;“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这笑是潇洒;“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这笑是狂傲;“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这笑是慷慨……
奥林匹斯山诸神的笑,吸引了凡间的向往;《蒙娜丽莎》那神秘的微笑让世人永久沉醉;世尊拈花,迦叶微笑,更是心有灵犀的禅意释放;生活中,也是一个笑脸可令坚冰消融,暖意顿生。
关于笑,在词语的世界里数量之多恐怕罕有其匹。法国人让·诺安在他的《笑的历史》一书中做了一个“笑的量度表”,像温度计一样,自下而上注明笑的刻度:冷笑、有礼貌的微笑、微笑、不出声的笑、笑、大笑、狂笑、笑得要死。通常来讲,笑是欢愉的表现,如,欢笑、开怀大笑、捧腹大笑、笑嘻嘻、笑眯眯等等,但笑的里边还衍生出人类复杂的情感,如,苦笑(无奈),狞笑(凶狠),奸笑(阴鸷),媚笑(巴结),冷笑(蔑视),嘲笑(讽刺),讪笑(尴尬),皮笑肉不笑(虚伪),等等,这些笑显然与欢愉无关了,脱离了原有的轨道。
亚里士多德说人是唯一能笑的动物。笑的复杂性令西方为数不少的科学家、哲学家、艺术家穷究不已,从笑的起因、生理机制、心理精神到艺术审美予以一本正经的探讨。达尔文曾仔细观察新生儿的笑,曾用一片树叶搔出生只有四十五天的婴儿的脚心,发现婴儿会缩回脚掌,嘴里发出某种声音,脸部会出现类似微笑的表情。一名叫罗克尔的医生把笑称作“呼吸现象”:“笑既是呼气也是减压。它产生的心理状态是痉挛式的,断断续续和富有爆炸性的。总之是一种呼吸现象。”他又说:“希腊人使用一个绝妙的词儿称谓笑:gelao,这个词的本义是‘照耀’。笑照亮了面容,使人目光炯炯,使眼角皱起,使红润的双唇舒展在雪白的牙齿上。笑声带来了光明和色彩:它神采奕奕,红光满面。它还会扩展到全身。当人们捧腹大笑、前仰后合的时候,浑身上下各个部位都充分动员起来,于是人便雀跃、舞蹈、嬉戏……”由此可知,笑是一种生理本能,它的本源就是愉悦。
但是,也不能一味地笑。英国人詹姆斯·萨利在他的《笑的研究》一书中说:“有一点无须争论:笑的冲动应当受到一定的控制,既包括社会压力的外来控制,也包括自我约束的内心控制。笑的冲动一旦不受限制,便可能表现为种种丑恶的毁灭性形式。”帕斯卡、爱迪生都斥责过那种粗鄙、浅薄的笑。在我们日常的社会活动中,许多的时候、场合,是不能笑的,应该敛起笑容,呈现出庄重、严肃的表情。比如纪念仪式、庄严大会等,这时候,任何形式的笑都是丑陋的,粗野的,甚至是毁灭性的,因为这破颜一笑,是对神圣事物的损害和践踏。一味的笑,就是傻笑,毫无意义,与那种来自于思想和心灵深处的快乐毫不相干了。“嬉皮笑脸”与吊儿郎当一个意思,这个笑是轻佻的。另外,“笑料”“可笑”“玩笑”也都说明有些笑是伴随鄙视的。如果评价某人某事是一个 “笑料”,让人觉得 “可笑”,那肯定是非常负面的评判,跟毫无价值之意庶几不差;而笑与玩绑在一起,就有些荒腔走板的意思了,“你开什么玩笑!”是斥责,“真是历史的玩笑”则罪莫大焉。钱锺书先生曾在《说笑》一文中批评了某些无聊、浅薄的笑,他说:“假如一大批人,嘻开了嘴,放宽了嗓子,约齐了时刻,成群结党大笑,那只能算是下等游艺场里的滑稽大会串。”至于那些“卖笑”的行径更是等而下之,为人不齿。
笑是喜剧之母,由笑派生出诸多艺术品种,喜剧,小品,相声,马戏团小丑,笑话,滑稽戏,等等,都旨在逗人发笑,博人一粲。滑稽和幽默是笑的艺术中最主要的两种表达方式。滑稽一词源自中国,原指酒器,后指油滑圆融,如《楚辞·卜居》:“将突梯滑稽,如脂如韦。”《史记》中有《滑稽列传》,这里的“滑稽”是指能言善辩之人,但都跟“笑”沾边,淳于髡“仰天大笑”,优孟“常以谈笑讽谏”,优旃“善为笑言,然合于大道”,故后世将滑稽定义为言辞、行为惹人发笑。巧了,中国戏剧中的丑角,西方马戏中的小丑,一个是白鼻子,一个是红鼻子,扮相奇怪,行为夸张,都是滑稽的最好注脚。幽默一词来自于英语humor的音译,虽然中国古代屈原《九章》里有“孔静幽默”一语,但这个“幽默”是幽静无声之意,与后来的意思毫不搭界了。林语堂先生将“幽默”引入现代中国,使之成为与传统的“滑稽”有别的语言表达方式。他说:“在狭义上,幽默是与郁剔、讥讽、揶揄区别的,这三四种风调,都含有笑的成分。不过笑本有苦笑、狂笑、淡笑、傻笑各种的不同,又笑之立意态度,也各有不同。有的是酸辣,有的是和缓,有的是鄙薄,有的是同情,有的是片语解颐,有的是基于整个人生观,有思想的寄托。最上乘的幽默,自然是表示‘心灵的光辉与智慧的丰富’。”(《论读书,论幽默》)英国女作家乔治·艾略特把谐趣、幻想和哲理视作构成现代幽默的三种成分。幽默与滑稽一样都是逗人发笑,但幽默显然更高级,更风趣,更有气质,更多智慧因素。如果说搔痒也可以让人发笑,那么幽默则是心灵的搔痒,在笑声中含有深长的意味耐人思索。
《红楼梦》是一出“悲金悼玉”的大悲剧,“千红一窟(哭),万艳同杯(悲)”,最后的结局是“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但这悲剧中却也有欢声笑语相伴,这笑成了哭的背板。书中有一段脍炙人口的写笑的场面:“贾母这边说声‘请’,刘老老便站起身来,高声说道,‘老刘,老刘,食量大如牛,吃个老母猪,不抬头!’说完,却鼓着腮帮子,两眼直视,一声不语。众人先还发怔,后来一想,上上下下都一齐哈哈大笑起来。湘云掌不住,一口茶都喷出来。黛玉笑岔了气,伏着桌子只叫:‘哎哟!’宝玉滚到贾母怀里,贾母笑的搂着叫‘心肝’,王夫人笑的用手指着凤姐儿,却说不出话来。薛姨妈也掌不住,口里的茶喷了探春一裙子。探春的茶碗都合在迎春身上。惜春离了坐位,拉着她奶母,叫‘揉揉肠子’。地下无一个不弯腰曲背,也有躲出去蹲着笑的,也有忍着笑上来替他姐妹换衣裳的。独有凤姐鸳鸯二人掌着,还只管让刘老老。”(第四十回)越是美的东西的毁灭才越是叫人痛惜,繁华过后成一梦,笑语喧哗皆成空,含笑的悲剧比一味流泪的悲剧更叫人痛到骨子里去。按照鲁迅的说法,“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喜剧将那无价值的撕破给人看。”悲剧是沉重的,喜剧是轻松的。唯沉重而见分量,一如巨石;轻松亦常失之轻薄,一如鸿毛。从世俗角度来讲,人们更喜欢喜剧,解颐消愁,哈哈一笑,过后不思量。但从审美角度来讲,悲剧更加崇高,对人的情感、思想、心灵有更强烈的冲击和震撼。泪水是灵魂的洗涤剂。
尘世人生,莫不祈愿生活中笑口常开,幸福快乐,但哭却是人来到世界上发出的第一声嘹亮的宣告,这决定了笑与哭是一对冤家终身相依相随。这就是现实的人生本相。所以,笑的时候别缺氧,哭的时候也别绝望。彻悟人生的弘一法师写有一首《清凉歌》,里边有这样的句子:“清凉月,月到天心光明殊皎洁。今唱清凉歌,心地光明一笑呵。”一轮明月朗照清凉世界,心底一片辉光,尘虑烦恼,一笑置之,不悲不喜,淡然处之,这样内心才会有恒久的满足。
作者:刘江滨
编辑:范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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