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凯雄丨再回首,恰同学40年:看韩少功的《修改过程》
在我的印象中,少功的创作一向以文体探索兼思想前沿而见长,这个特点在他的长篇小说新作《修改过程》中依然一以贯之地得到了传承,但令我感到新奇的则是少功竟然将本人同样熟悉的这段题材处理得如此讲究:一方面将写作对象与写作过程打通运笔,形成一种有趣的互文式文体实验;一方面用一种自嘲加互嘲的主调记录一代青涩生命成长轨迹而折射出思想性。而更为重要的还在于两者间又水乳交融般合为一体同构成一种有意味的形式,形式本身即思想,思想无声地渗透于形式之中。在当代文学的写作中,这的确是一道十分别致的景观。
作品所呈现的场景虽已逝去40余载,但笔者作为那段生活的亲历者,那些风云叱咤的日子依然还不时闪现于脑海:疯狂的十年浩劫在某种意义上就是从清华北大打响了第一“炮”,继而迅速燃遍全国高校乃至连中小学都无从幸免的整个教育界。这样的结果必然是国家的整个教育体系特别是高等教育被粗暴地中断,1971年尽管有了所谓推荐工农兵直升大学一说,但一个无法回避的客观事实则是更广大的适齡青年被无情地拒之于接受高等教育的门外。正是有了这样一段长达十年之久的荒唐遭遇,所以当小平同志于1977年10月坚决顶住压力果然地作出当年立即在全国恢复高考、第二年春季入学的决定时,举国上下出现一片欢腾的景观也就不足为奇了。高考制度的恢复,不仅为我国在新时期及以后的发展与腾飞奠定了良好的人力基础,使国家的人才培养机制重新回到正常健康发展的轨道,而具体到1977年,这一制度的恢复更是数以百万计被十年浩劫耽误的年轻人逆转命运的唯一机会。因此,尽管由于当时办学条件的限制,这一年参加高考的录取率尚不足5%,但仍有570余万考生报名参加了考试,这一年被录取的27.3万名77届大学生也随之有了“空前绝后”一代之誉,少功的《修改历程》便是抓住了这个“空前绝后”做起了自己的文章。
既然是“空前绝后”,那就一定逃不出文学创作的法眼。在少功之前,涉足这一题材者也不乏其人,况且这一届学生中本身就冒出了好几位后来的著名作家。不过,就笔者阅读而言,过往涉足这一题材者要么是诉说十年浩劫对这一代人青春的践踏,要么是书写他们的发奋与励志。相比之下,77届在少功的眼中则是这样的:“这一代注定要卷入一个三千年未有之变局。只是这种变局并非嘉年华,既意味着奇迹,也意味着苦熬和阵痛。对于他们来说,诗与远方其实就在脚下,是一砖一瓦和一针一线,甚至是后来日常的沉闷、困顿、焦虑、辛劳。他们做不了太多,也许只是匆匆而过的流星。但他们的理想曾共振在一个时代的新起点---这已经使他们拥有青春增值的一份幸运。”(《修改过程》“附录一‘1977:青春之约'”)
在上述这段文字中,“变局”二字或许可称为全篇的关键词。而《修改过程》则是通过“修改”二字来表现这种“变局”。作品开篇用肖鹏创作的一部小说引出东麓山脚下的一群77级大学生,肖鹏将自己同班同学的经历经过一番艺术处理在网上连载后引发了同学们的不满,由于网络文学写作与传播的特点,作品自然逐一地引出了陆一尘、马湘南、林欣、赵小娟、楼开富、毛小武、史纤等人物群像以及肖鹏自己的人生际遇。作为十年浩劫后的第一拨天之骄子,他们曾经是那样的意气风发,其后来的命运既与当时的社会发展密不可分,也是当年推动社会发展的中流砥柱之重要构成。因此肖鹏的小说在记录这帮同学人生的同时,表面上看不仅是记录而且还在修改他们的人生,本质上则是一个被生活不断修改的过程。
通过以上对《修改过程》的简单复盘,少功创作这部作品鲜明的特点开始清晰地呈现出来:
首先,作品中肖鹏创作小说的过程就是写作的过程,他自己既是写作者也是被写的对象之一,而他的那帮77届同学们毫无疑问地都是其写作对象。这样一种整体架构,其写作过程与写作对象的互动打通在所难免,体现出一种自然天成的互文性,这是《修改过程》在文体上的成功实验,也是少功从事文学创作以来从未放弃过的一种追求。
文体实验在一定程度上当然可以是纯技术的,但这样的实验其意义终究不过只是一种实验而已,还很难说对文学会产生多大的影响与贡献,因为文学毕竟不是文字的游戏或文体的变异。《修改过程》没有沦为纯技术的文体实验就在于其互文性的过程中突出了“修改”的份量。“修改”的结果自然意味着变化与变革,而77级这样一个特定的群体恰恰又是承载变革的最佳对象。这空前绝后的一代,其命运因其赶上了中国改革开放的大时代而被“修改”,反过来,这一代的经历与成长又不同程度不同角度不同时段地“修改”着中国社会。改革开放的40年,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反复“修改”,才有了今天的他们与今天的中国。这其实就是少功在这部新作中观察社会的方法与对人生的思考,透过这样的过程,我们不难感受到他的理想情怀和现实悲悯。这恰恰又是一位写作者之所以能称之为优秀作家所必备的条件之一。
作者:潘凯雄(知名文艺评论家)
编辑:吴钰
责任编辑:王彦
*独家稿件,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