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蒜山韭菜 | 何频
4月中旬又上山去，——这一次，我和画家张文江兄在林州的大山里，一个叫郭家园又名千瀑沟的高山山谷里住了几日。山势漫上坡而山道窈窕，亚腰葫芦似的此处宽彼处窄，里边有赵姓人家临溪把着个路口，经营一爿“休闲山庄”。主人给我俩备的早餐，见天是馍和粥配炒鸡蛋。馍分蒸馍和油烙馍两种，粥只是电饭煲煮玉米粥，独味地黄丸。哎！这看官或许要问，顿顿吃炒鸡蛋你烦不烦？不烦，且食指大动并喜上眉梢，因为每一回的炒鸡蛋不俗气且不重样——第一顿，香椿炒鸡蛋；第二顿，小蒜炒鸡蛋；接着第三顿，是嫩韭菜，头刀山韭菜炒鸡蛋……话说春来野菜香的，此刻梦想变成现实，这香椿、小蒜和山韭菜，般般样样皆山家清供，而且都是主家新鲜旋摘的。
择干净的小蒜，青绿的蒜秧带着白生生的脑瓜小疙瘩，和金黄色的土鸡蛋油津津地合二为一颇有品相，岂止吃口好，按说也很有说头的。但小蒜对我而言并不稀罕。豫之界，无论山区平原，到处有小蒜任性地生长蔓延。它不择地而生，况且冬而不凋，大冷天十冬腊月里，高天滚滚寒流急，小蒜它也不畏霜雪，蒙混在败叶枯草里略黄略瘦细而已；春节打了春，即刻摇身一变，再现青翠青葱之色。老家人不叫小蒜叫泽蒜，生调吃和摊馍吃，每年总有段时间是家常便饭。后来，过了黄河在伏牛山等地，边角旮旯里也多见泽蒜。我也勤读汪曾祺，私心对汪先生的《葵·薤》和《韭菜花》，想作点南太行地域的小补充。譬如，在《成都晚报》今年3月底的终刊号上发表《迷失的小蒜》。不料紧接着我又一次到林州来，清明谷雨之间，草木欣欣向荣，南太行的山野菜正多正肥嫩，那梯田边、路边和山沟的阴湿地带，一窝窝的泽蒜生长得秀密整齐。
《救荒本草》记泽蒜：“又名小蒜……生山中者，名蒚。苗似韭菜，叶中心攛葶。开淡粉紫花。根似蒜而甚小。”其救饥方法：“采苗根作羹，或生醃，或煠熟，油盐调，皆可食。”《河南野菜野果》又名其为薤白。是的！薤白与薤不同，薤即藠头，现在仍然是南方园蔬一种出产。薤白独指野生的泽蒜。杜甫诗记泽蒜：“束比青刍色，圆齐玉箸头。衰年关膈冷，味暖并无忧。”贫病交加的诗人在乱世里流离颠沛，但是，当他有幸饮下一盏薤白酒时，胸部的不适马上得以缓解，忧愁暂时消散。而医圣张仲景《金匮要略》有“瓜蒌薤白半夏汤”针对胸痹，现在仍然广泛应用于治疗各类心脏病和肺病。
林州就是昔日之林县，大山深处位于豫晋冀三省交界，旧以林虑山、今以红旗渠而闻名天下。虽然我的老家也是山区，脉系南太行，但老家之山是浅山，在太行山的边上，远不及高山和深山里风物奇特。往日到林州，我和文江兄惯常多住石板岩，这一次，朋友成人之美，要我们换个地方住，看新鲜，就来到县城西南的郭家园。整个山谷十五里不止，就一个行政村设置，其中分散着二十多个自然村，有的仅有一两户人家。这里山高林深，向前没有出去的路，进出需要走回头路，路口回望可以看见林州县城。
郭家园西去离辉县不远，山上山高山如城，与山西平顺犬牙交错搭界；农家饭店吃鱼是虹鳟鱼，活蹦乱跳的高山冷水鱼，则由河北涉县的养鱼人开着蹦蹦车隔日送来。自北而南，太行入豫并拐弯收束，从林州到济源，南太行数百里是个芭蕉扇或牛轭状。济源和林州，分别把了两头（边）。我是由北而南说，前人是由西而南向北说，清乾隆五十四年的《怀庆府志·舆地志》记太行山：“西自济源东北，接河内、修武、辉县、林县至磁州，绵亘数千里。其间，峰谷岩洞，景物万状。虽各因地立名，实皆太行也。为中州巨镇，《禹贡》底柱。”此对照现实依然。
我们是4月17日下午来到郭家园的，晚上就着户外桌凳吃夜饭的时候，适逢“月上柳梢头”，——春暮柳已壮，当头是乱柳遮阴，柳树上头一轮大明月，明月皎皎普照山谷，环状山崖山影隐约斑驳，有山鸟一度怪鸣不已，提示我翻看手机万年历，此日乃农历己亥三月十三。
隔日早餐，换成是嫩韭菜炒鸡蛋。我比山家尤早起，远远地看着主妇在房后菜畦里割一拃长的嫩韭菜，早晨的山地草木，高高低低，皆挂着盈盈露珠。“芽抽冒余湿，掩冉烟中缕。几夜故人来，寻畦剪春雨。”（明代高启《余氏园中诸菜十五首·韭》）
韭菜山韭菜，和蒜苗小蒜凌冬不凋不同，则冬枯而春生。还是杜甫，这一次他欣然吟出：“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梁乃糜子，小米为稷。但玉米如今取代了低产的它们。挛山韭菜，之前，包括我在老家上中学的时候，夏秋之际，村人特别是女子要到深山里挛山韭菜。“挛”，与薅和拔，是有区别的。野菜有采，剜，撅，抉与挑。后来才知道，山韭菜谷雨时节，便肥绿。如今，山区开发旅游度假，为了满足城市人和外乡人好奇吃野的兴致，山家开发了许多野菜品种，包括山韭菜和别的，移植到家园的菜畦里来。郭家园人将山韭菜移栽到菜畦里，吃小蒜和香椿的时候，换着口味可以吃头刀山韭菜。
曾经有《救荒本草》的现代版本，醒目地标题《野食》，曰明代皇家野食。仔细说来，周王记录的不止野菜野果。米谷、果树和园蔬，粮食、果实和菜。有意思的是，周王挑选似无规律。例如，米谷二十种，豆类最全，有大豆黄豆苗，有野大豆蚕豆，可大米小米，黍稷皆无；果实，果部二十三种，樱桃石榴、梨桃枣柿葡萄等等，包括大多数的北方果实；菜部四十六种，家常的萝卜白菜没有，大多野菜。汉代皇帝鼓励百姓种蔓菁以备荒年，《救荒本草》有野蔓菁而无蔓菁。野蔓菁是个什么东西，“生辉县栲栳圈山谷中。苗似家蔓菁叶而薄小……根似白菜根，颇大。苗叶根味颇苦。”我至今还没有考证出来。而《河南野菜野果》无记。这是什么标准，还费思量？而香椿、泽蒜和野韭菜，周王都有记录。
最为典型， 《救荒本草》记野（山）韭菜多达四种，依其顺序分别是：一，第388，背韭。背韭：“生辉县太行山山野中。叶颇似韭叶，而甚宽大。根似葱根。味辣。”郭家园有一个正在耘地和搂菜畦的老汉七十岁了，老伴和女儿都住到城里去了，他坚持留在山里种地。原来开大货车，四处跑过多识见，谈起山野菜和中药材来头头是道。说泽蒜和小蒜，他顺口就谈起张仲景的 “瓜蒌薤白半夏汤”。说起野韭菜的品种，他指着高山高头，一圈红色砂岩之后，高山灰褐如屏。两道山之间，生长着一种野韭菜，指头肚宽。他又指着路边的柳树说，扯一片柳叶，差不多与柳叶一样宽。他见过，却没有亲自采过。
这一种山韭菜，它的特征是叶子宽，这个和周王说的背韭对上号了。在我的寻访和探访过程中，这也是最难以核实的一种山韭菜了。
二和三，第400柴韭，和401野韭，这两种山韭菜的共同特征是开紫花。柴韭：“开花如韭花状，粉紫色。苗叶味辛。”野韭：“开小粉紫花，似韭花状，苗叶味辛。”南太行的山韭菜，开花似园韭，开白花多，但也有开紫花的。紫花野韭菜，远一点说，黔西南毕节的大山，大小韭菜坪，紫花山韭菜蔚然成景。而内蒙及东北大草原上，紫红花野韭菜也多。这些年，在南太行，我也找到了开紫花的山韭菜。《紫花山韭菜》的小文章，早在2012年秋天我就写过并发表了。
四，第406薤韭。薤韭：“一名石韭。生辉县太行山山野中。叶似蒜叶而颇窄狭；又似肥韭菜，微阔。花似韭花，颇大。根似韭根，甚麄（粗）。味辣。”这个歪打正着，不是在太行山，而是在南召看山家打辛夷时，在伏牛山岩石缝中见而采食。另一次是洛阳牡丹节，我在龙门大佛前边废旧石龛里，见石龛边沿生长野草，有枸杞、黄鹌菜和薤韭一株。洛阳龙门山，也是伏牛山余脉。不是开花时节。《河南野菜野果》列野韭一条，说是开白花的。但它又说：“本省野生韭菜种类众多，常见的还有细叶韭、多叶韭、山韭、球序韭、合被韭等，主产伏牛山区，食用方法同野韭。”
至少十年，可能十年不止，我对照着《救荒本草》，企图把周王在南太行一带的采撷与发现弄明白，实在是不容易。而这一次，我收获蛮大，竟然把四种野韭菜落实了。不仅吃头刀山韭菜炒鸡蛋！
2019年4月23日于甘草居
作者：何频
编辑：王秋童
责任编辑：舒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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