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初六月访严子陵钓台,天气不湿不热。我午餐饱食了一条盐豉蒸鳊鱼,然后在富春江边的水榭中闲坐,眼前是黄公望笔下的山峦和缘山而出的岚气,心底却浮现出几个奇怪的问题。
我非常希望严光先生此刻能够坐在我面前,让我当面请教:“先生当年真能在山顶那个钓台上钓鱼吗?”严光先生当然不可能跨时空而来,因此我只能依据不可靠的史料碎片悬揣。其实这只是个常识问题,哪里有人会疯狂到从山顶上钓鱼?除非是《庄子·外物》中的任国公子,以五十头牛为鱼饵,投竿东海,但那是想象力狂放的寓言。严光先生不可能从山顶上钓鱼,他的垂钓地点必须是在江边,传说叫“严陵濑”,具体地点嘛,应该在上游不远处,如今的富春江镇附近。我认为,严光先生不可能孑然一身避居于此,他必定是带着许多家属和族人,必须得置买田地、山场才能过活,单靠他一个人钓鱼是会饿死人的。所以说,此处钓台乃后世好事之士所建,借以凭吊严光先生的高节,有些许地理位置上的差错无伤大雅。
当年富春江中想必鱼很多,种类也多,鲢鳜鳙鲂,体大味美。如今有一种被称为“子陵鱼”的小鱼乃本地特产,学名“栉鰕虎鱼”,干烧红烧皆美味,市场上也有鱼干可买,是很好的特产。严光先生移居桐庐于东汉之初,那时人们不钓小鱼,即使需要,也是用细孔麻布网捕捉子陵鱼,晒干后与米屑、酒曲、盐和香料拌匀,封坛发酵百日便可食用了。此物在中国饮馔史上非常著名,叫“醢”。当然了,同一名字下还有另外一种醢,是用干肉制成的。严光先生当年肯定钓到过不少大鱼,例如我此行非常想品尝到的“富春江鲥鱼”。鲥鱼春夏之交沿钱塘江上溯至桐庐县子陵滩产卵,然后不再洄游,形成鱼汛。只是,自从新安江水电站建成后,鲥鱼再不到富春江来了,昨晚我只好红烧一条翘嘴大白鱼吃。
严光先生钓到大白鱼,如果不怕麻烦,应该是会用烤的。北魏贾思勰的《齐民要术》记载有一道食谱“酿炙白鱼”,简单说,就是将大白鱼从背部剖开洗净抹盐待用,将鸭肉斩作肉糜,加入葱姜桔豉以及鱼醢等调料,调和成馅。接下来,先将鸭肉馅煎熟,再纳入鱼腹中,架起鱼来烤至半熟,然后在大白鱼身上刷抹鱼醢、苦酒和豉汁,再烤一会儿即可装盘。当然了,“酿炙白鱼”绝非家常菜,以严光先生的狷狂性格怕是没有这耐心,或许他只是让家人将白鱼斩件,加入藠头、葱韭之类炖一炖,便配着粳米芋头饭吃掉也未可知。
我想问严光先生的另外一个问题是:“先生与刘秀是什么关系?”如果让我猜想,严光先生说不定会脱口而出:“就是一个老人和一个小孩儿的关系!”我如此悬揣是有史料根据的。日后的汉光武帝,当时年仅二十出头的刘秀,在王莽的新朝天凤年间曾到长安游学,并与严光先生结识,而此时,严光先生至少五十五岁了。汉代男人的平均寿命绝对不会超过四十岁,所以,严光先生当时可称年高德劭,而刘秀则是个小地方来的新学青年。所以说,史书中称他们二人一同游学是不对的,应该是刘秀拜严光先生为老师,至少二人是亦师亦友的关系。严光先生教刘秀《尚书》只是表面内容,其实严光应该对刘秀人格的形成有着极为深刻的影响。更重要的一点是,严光先生乃狷狂之士,想必当年在长安名气极大,仰慕者众多,刘秀追随其左右,对他无比崇拜。正是因为刘秀年轻时的这份崇拜之心,和严光对他人生的深刻影响,才最终导致了他在登极之后对严光的疯狂寻找。
很显然,刘秀开始寻找严光的时间不会在他登极之初,因为那时国家分裂,他还在忙于征战,所以,他最早开始寻找严光先生也得在建武七年,陇西之乱平定之后,此时严光先生已经72岁了。我见过72岁却体健如青年的作家,或许严光先生便是如此。地方官在那年冬季找到严光先生时,他正“披羊裘钓泽中”。在那个十年战乱的时代,在桐庐这种贫瘠闭塞之地,严光先生居然还有羊皮大氅穿,说明他的生活算不上拮据。至于他去钓鱼嘛,一来是找个安静地方思考,二来是为了改善生活,三来这项体育运动乃中国古代高士的标志性姿态,是隐士的姿态。
在这里我不想谈论大家都已熟知的严光先生的故事,更不喜欢那些牵强附会甚至胡编乱造的传说。我也不想谈论《后汉书·严光传》中的记载,我只是想再问严光先生一个问题:“您是汉文化历史上最重要的隐士之一,对后世影响甚深。您曾自比巢父,那么,您和姜子牙先生有什么不同么?”当然了,这个问题,还是得我自问自答。
72岁的严光先生被刘秀接到京城洛阳,他的言行很容易归纳,那就是“我不稀罕当官,不想发财,更厌恶从天而降的名声;我只想回家去钓鱼,吃芋头杂豆米饭,不行吗?”令普天之下有权有势有财者唯一无法处置的就是这种人,他们只喜欢自己现在的生活,不喜欢大众认为应该喜欢的生活。他们会说:谁喜欢权势财富,你就找谁去,只要别找我就行。
严光先生回到桐庐,继续钓鱼过日子。那么,他和另外一位钓鱼隐士姜子牙有什么可比较的么?确有可比较之处,同样在72岁时,姜子牙先生认为自己胸怀经天纬地之学,恰值天下大变,出山治世是天降大任,是他的必然使命,于是他在渭水之滨悬直钩以钓,其实他那是在“钓人”。而严光先生披羊裘,投弯钩以钓,乃钓鱼以佐餐。姜子牙是借钓鱼以出世,而严光是借钓鱼以避世,这是中国隐逸文化的两个基本出发点,也是两个终极目标。姜子牙之法易学易成,此后两三千年,常被江湖之士和腹黑之徒活学活用,坏了名声。而后世学严光先生者,见诸记载的不多,因为真隐士是在当真努力让自己“消失”。
简单总结一句,这两条路都是好路,只怕被人走歪了。
作者:龙一
编辑:陈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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