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山石雕艺术的勃兴,当在清康熙时代,彼时名匠迭出,如杨玉璇、周尚均两家,即个中翘楚。杨作雄遒大气,周作精湛富美,至今尤为藏家宝爱。纵观三百年的石雕,遵循的是具象、细作的路子,似乎也只存在这一条路子。见到了,好的确是好,但形式相对单调,似乎少了些群芳争春的丰赡性。
这些年,在寿山石雕界出了个陈礼忠,堪称石雕大师。如今各行业,大师可车载船装,就中固有艺高神妙者,但也许是出于私阿,令我震撼到刮目相向的,陈礼忠可称是不多的一位。
礼忠君的石雕,区别于他人和前人,有一种解衣磅礴的豪气和意料之外的奇气。他的石雕既雄遒大气,又灵变多姿。气场喷薄,在十米外,目接于石,就会被强烈吸引着走近去看个究竟。的确,他所作的沉雄开张的枯荷小鸟,活力四射的春山行旅,睥睨八极的展翅雄鹰……这张力、魅力、表现力,是我以往欣赏寿山石雕艺术时从未见过的,有别样的新鲜。
礼忠君的作品,拒巧靡,尚阳刚;拒做作,尚自然;拒平淡,尚奇崛,的确给人以新鲜的玩味。而究其深处,新鲜的内里是理念的出新。出新,对于许多艺人来说,往往是穷其一生都不能的,而他做到了。他两次应邀在国家博物馆举办个展,被收藏的石雕作品竟达三十多件,这殊荣也能从一个方面证明他的了得。
礼忠君二十年前由公武兄伴同来过寒舍,给我看了一些他当时石雕作品的照片,基本上是传统路数的。最近,他见到我,说当时我曾对他说:“艺术,一定要在风格上区别于古人、他人和故我。”他还说:“我特别记住了你说的八个字:‘刀下留情,石上寄魂。’”这赠言,我自己已然忘却,但表达的意思符合我一贯的理念。作为一个当代艺术家,最终得创作属于当代的有新风貌的精品力作。传承是不可或缺的,但传承又务必出新。这是责任,是使命。
艺术品,一类是贵在材质的,如金、玉、犀角、沉香、珉石等制作的艺术品,是载体与创作并重的;另一类,材质往往可以忽略不计,如书画艺术,赏书画,一般不会先去研求材质。而对石雕艺术,赏者首先会看其材质,且嘴里会习惯性地、念念有词地报其名目:田黄,芙蓉,鸡血……也就是说它这载体是值得重视的,是珍贵的,值钱的。礼忠君的可贵在于突破了常人创作和欣赏石雕的惯性。他懂得,艺术品,真正的存在,其实是艺术创造,而不必太在乎作为载体的材质贵贱。如镌雕枯荷,他一反故常,没有选用田黄,而多选用前人弃之不用,视为劣石、废料的价廉而色质萎暗枯黄的焓红石。这恰恰更能体现出深秋里“留得枯荷听雨声”的意趣和况味。选用黑不溜秋的老岭石来雕刻苍鹰,也更适合于表现目空八极、雄视天下的岩巅苍鹰的气概。本是石雕家弃而不取的顽石劣石,因他的相石运色巧作,从而有了用武之地。对冷落了千年的顽石劣石,这何尝不是幸运,而对礼忠君来说,也借此彰显了雕刻自身的艺术价值。这也恰切地应了两句老话:化寻常为奇崛,令腐朽成神奇。这不能不说是寿山石雕在择材上的一大突破。人弃我取,别辟蹊径,“天生我材必有用”,太白的名句是慰藉顽石丑石的,也可以用来赞美礼忠君。
笔者还认为,礼忠君的更大突破是理念支配下的风格特立,自树高标,让传统上只是桌上放、手上玩的被视作雕虫小技的石雕凸显出精气神十足的雕龙气象,小中见大,由微见著,呈现出宏大壮伟的气格。总而观之,他的石雕是变形适度的,轩昂开张的,是内涵丰富耐看的。妙在从对象出发,相石俏色,极力去提调它的文胆与诗心,型无定型、式无定式、法无定法,物由心造,艺随象生,变幻多姿。将传统雕技和自创的技艺交替为用,乃至巧用顽石丑石怪异且内敛、沉郁的色泽,和天成而粗粝的皮相,不着一刀而尽得风流,让手下的物事活起来、神起来。
赏玩礼忠君的石雕艺术,可以清晰地释读出他对古今中西雕塑、雕刻诸多品类的熔冶贯通;他对近现代大写意花鸟画艺术的触类旁通;他对传统优秀经典文化内质的感悟打通;他对生活的入里观察和艺心提炼的契合融通。也让人感受到他天赐的禀赋,抵御市场经济诱惑的定力,和几十年如一日焚膏继晷的勤奋劳作。也正因此才能对传统的寿山石雕艺术,从理念、技法上有如此大跨度的扬弃和突破,形成区别于先贤和同道的特立独行的奇诡博大的风格,一种令人惊艳的,纯属于今天新时代的陈氏风格。这风格贵在小题大做、棋走险招,刀下留情、石中寄魂,映现的是泱泱大国昂扬的魂魄。陈礼忠守正创新的石雕艺术,在寿山石史上书写了崭新而浓重的一页。
二〇一九年七月七日 自武夷山归沪
作者:韩天衡
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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