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童先生的这段文字也饱蘸情感,读来令人怦然心动。他对“对世界之爱”和“为世界之爱”这两种不同的爱的区分和阐发,发自肺腑,闪烁着智慧和思想的光芒,这应该是属于他自己的对雨果“异乡说”的一种新的、精湛的洞察。 然而,童先生的这段议论只是他自己的创造和发挥,它根本无法在奥尔巴赫原文中找到任何依据。他所说的对世界的两种不同类型的爱,其意趣与雨果“异乡说”的本意南辕北辙。不得不说,他的这段极具感染力的议论实际上是建立在他对奥尔巴赫原文的误读的基础之上的。在奥尔巴赫德文原作中,它的最后一句话是这样的:“Hugo meinte das fuer den,dessen Ziel Losloesung von der Liebe zur Welt ist.Doch auch fuer einen,der die rechte Liebe zur Welt gewinnen will,ist es ein guterWeg.”它或可汉译作:“雨果是针对那些其目的是要与对世界的爱相脱离的人而说的;不过,对一位想赢得对世界的正确的爱的人来说,它也是一条好的道路。”而这句话在萨义德的英文译文中是这样的:“Hugo intended these lines for one whose aim is to free himself from a love of the world.But it is a good way also for one who wishes to earn a proper love for the world.”应该说,萨义德的英译文与德文原文基本一致,只是德文中出现的两处“对世界之爱”,其原文都是“Liebe zur Welt”,二者没有差别。然在英译文中,它们却分别被译成了“a love of the world”和“a proper love for the world”,即前后 分 别 用 了“of”和“for”两 个 不同的介词。这个差别看起来只是修辞上的变化,并不是译者有意要借此而对它们作意义上的改变。
其实,《知识论》中说得很明白:“那个稚嫩的灵魂把他的爱固定在了世界的某个地方;那位强大的人将他的爱延伸到了所有地方;而那个完美的人则熄灭了他的[爱]。”奥尔巴赫的理想一定是做一位已经熄灭了对世界的爱,把整个世界作为异乡的完人,他希望从事世界文学研究的语文学家们都要对自己的民族文化和世界保持精神上的独立和超越,并进而能够真切和客观地去认识它们。所以,他不可能把雨果的“异乡说”解释为“对世界的”或者“为世界的”两种不同类型的爱,他只是表示对“世界之爱”的脱离和超越或可算作是另一种爱的方式,是“对世界的正确的爱”。
童先生从英译文中前后两个介词的变化中推演出了两种不同的“世界之爱”,这无疑只是他自己的想象和发挥,与奥尔巴赫和萨义德无关。童先生将文中最后一句话,即“对一位想赢得对世界的正确的爱的人来说,它也是一条好的道路”,改译成“但是对于那些希望推动为世界而爱的人,也同样适用”,这应该是他为了更好地迎合他的“为世界之爱”的解释而做出的不够精细的翻译选择,原文和英译文中显然都没有一个可与“推动”意义相应的词汇。不得不说,童先生对奥尔巴赫这个句子作出如此高调和独到的诠释,凭借的却仅仅是萨义德英译文中两个介词的变化,完全没有想到或该去查阅一下奥尔巴赫的德文原文,这无疑有点鲁莽了。遗憾的是,语文学不到位处,过度诠释往往就接踵而至了,此处也不算例外。
[7]童庆生,《汉语的意义:语文学、世界文学和西方汉语观》,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年,第66页。
作者:沈卫荣
编辑:刘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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