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3月,我买了一本旧书,法文版的《马拉美诗全集》。5月,又在另一家店买到四本瓦莱里的著作,也是法文的。这五本旧书,之前为同一人所有,他在每本的书名页上都写了简短的中文题记,日期写的是1958年、1959年。想想看,那是什么年代?大跃进、人民公社、“三年自然灾害”……而这位先生在读马拉美和瓦莱里。读得深读得浅姑勿论,单讲品位,在那个时代当是一流的。
这个人的名字叫李梦熊。关于其生平,简直找不到旁的资料,只有一篇陇菲先生的文章《木心的朋友李梦熊先生》(刊于2014年出版的《木心逝世两周年纪念专号》)。我们要感谢陇菲先生:他一篇文章,存的是一个人。
据陇菲查考,李梦熊生于1925年,出身云南世家,1942年曾在重庆音乐训练班受训,后入国立音专。抗战胜利后,国立音专迁南京,复还上海,李梦熊在上海毕业。1949年,李梦熊入上海交响乐团,任声乐教练。上世纪五十年代后期,“支援西北”,李梦熊远赴兰州执教。
据李梦熊的学生们讲,李梦熊通英、法、德、意多种外语。他的学生孙克仁回忆,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曾从李梦熊学法语,读法国文学,其中就有瓦莱里的作品。在我得到的那五本法文书里,李梦熊分别题写“一九五八年十一月在兰州托与石购于上海”、“一九五九年一月在兰州托与石购于上海”、“一九五九年八月若梵赠我于南京”等语。可见都是在兰州时所题。“与石”为何人,不详。若梵,是中科院院士、物理学家冯端的笔名。冯端虽是物理学家,但年轻时学了德文、法文,译过里尔克等诗人的诗。冯端在南京大学执教,大概李梦熊过南京时,就将自己原藏的马拉美、瓦莱里作品送给了李梦熊。
在兰州呆了五年,1962年,李梦熊又回到上海。他与木心交往,应该就在这个时期。李梦熊为世家子,轻裘缓带,恃才傲物,不同流俗。木心在《文学回忆录》中说:“二十年前,我和音乐家李梦熊交游……我们总在徐家汇一带散步,吃小馆子,大雪纷飞,满目公共车轮,集散芸芸众生……”据曹立伟回忆,“两人一起出去散步,李穿风衣,扣子不系,随风敞开,一手拎着装着咖啡的暖水瓶,一手拿着两只杯子,在街上边走边谈,累了坐下,喝咖啡。”难怪会有“他和木心,真是魏晋人”的评价。
但不久二人竟绝交了。木心说:“友谊有时候像婚姻,由误解而亲近,以了解而分手。”木心谈话记录道出了绝交的原因:“60年代我外甥女寄来英语版叶慈(按:即叶芝)全集,我设计包书的封面,近黑的深绿色,李梦熊大喜,说我如此了解叶慈,持书去,中夜来电话,说丢了。我说不相信,挂了电话,从此决裂。”二人竟为了一本借出去的书绝交,也可说是真爱书人了。
李梦熊晚景凄凉。“武康路那个亭子间狭小局促,没有地方支床,地铺上只有一领竹席,一床褥子,一条被子。屋里也没有桌子,用砖头垒一个小台,放他吃饭喝水的茶缸。除此之外,最引人注目的,是一摞外文书谱。”1997年,外甥到上海看他,见他正在读法文版的《追忆逝水年华》。那时李梦熊七十多岁了。
在瓦莱里《杂俎五集》里,有几则批语,似为李梦熊所写。一则谓:“一为文人,便无足取,以不解独善其身而兼善天下之故。”另一则谓:“以极端个性,到达无个性。艺术之顶点,人类之极限。无有更美者,光速之艺术。”
我常想,文学不应该只是文学工作者的专属物。假若真有那么一个情景:当年的木心、李梦熊、冯端,一个画家、一个歌唱家、一个物理学家,谈文论艺,迎风冒雪,把臂而行……我觉得,再没有什么比它更能体现文学的魅力了。
作者:刘 铮
编辑:吴东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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