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南山:医中勇士,患者铠甲
▲钟南山近影。
刚刚过去的8月,钟南山出差5趟,来去匆忙。8月29日,钟南山出国参加学术研讨会;8月31日,南航一架新加坡飞往广州的航班上,一位9岁男孩突发过敏,同航班的钟南山亲自问诊检查,在确认孩子没有危险后离开。9月2日,#男孩飞机上突发过敏遇到钟南山#登上热搜。
在钟南山的心中,病人始终处于第一位。医院里,周三上午查房、周四下午门诊是他固定的日程。
2003年初,非典来袭,他不顾生命危险,夜以继日地工作,曾一连38个小时没合眼。他说:“病人的生命重于一切。医院是战场,作为战士,我们不冲上去,谁上去?”其时,他已六十有七。
从医数十年,不论冬夏,钟南山都会把听诊器焐热了,再放到病人身上听诊。一些外地病人过来看门诊,钟南山会关心地问:“有没有亲戚在这边?有没有地方住?”……
2007年,钟南山在《柳叶刀》上发文,羧甲司坦除预防慢阻肺急性加重外,还可显著减少医疗费用;2017年,钟南山团队在《新英格兰医学杂志》上发布研究成果,证明慢阻肺早期干预有效……钟南山强调说:“科研既要顶天,也要立地。顶天就是抓住国际前沿、国家急需项目,立地就是要解决老百姓的实际问题。顶天的研究不能立地,不能缓解患者的痛苦,意义就会打折扣。”
除了临床、科研,他还不忘教学,坚持推动医学教育改革创新,成立“南山班”,培养一大批拔尖人才,“我们的目标不是培养英语流利、却去国外实验室干活的高级打工仔,而是创新型的中国医学实用人才”。
钟南山的人生字典里,从没有“停步”二字,“我有周末,但我要干活。现在人活得长,80多岁还能干很多事呢”。
【人物档案】
钟南山,1936年10月生于江苏南京,我国呼吸病防治的领军人物,中国工程院院士、广州医科大学呼吸内科学教授、国家呼吸系统疾病临床医学研究中心主任;在《新英格兰医学杂志》《柳叶刀》等国际权威刊物发表SCI论文200余篇;出版各类专著近20部;主持制定多项甲流、慢性咳嗽、慢阻肺等多种疾病诊疗指南;先后主持国家973、863、“十五”“十一五”“十二五”科技攻关、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重大项目、WHO/GOLD委员会全球协作课题等重大课题十余项。
1995年被评为全国先进工作者,2003年被授予“五一劳动奖章”,2004年获中国卫生领域最高荣誉“白求恩奖章”,2009年被评为“100位新中国成立以来感动中国人物”,2016年获国家科学技术进步二等奖、中国工程院光华工程科技奖成就奖,2017年获美国胸科学会“呼吸医学巨人(Giant)”殊荣,2018年获“改革先锋”称号。
▲1956年,钟南山参加九院校运动会,400米获得第一名(54')。
白鼠“饲养员”的医生梦
“我决心竭尽全力除人类之病痛,助健康之完美,维护医术的圣洁和荣誉。救死扶伤,不辞艰辛,执着追求,为祖国医药卫生事业的发展和人类身心健康奋斗终生。”——《医学生誓词》
上世纪30年代的中国,军阀混战,民生凋敝。
1936年10月,钟南山生于南京中央医院。因医院地处钟山以南,父亲钟世藩为子取名“南山”。次年冬,钟南山随家人西迁至贵州贵阳。在贵州的房子被日军飞机炸掉后,钟南山一家就栖身在医院一间临时的小房子里。
钟南山的父亲钟世藩,是我国著名儿科专家,毕业于北京协和医科大学,曾任南京中央医院儿科主治医师,新中国成立后成为广州中山医科大学一级教授。
家庭环境的熏陶,成就了钟南山的职业理想。为研究乙型脑炎病毒的培养和分离,钟世藩自费买来小白鼠在自家书房做实验。家里的三楼全是老鼠,幼年的钟南山每天都要去喂小白鼠,乐在其中。有人来找他父亲,问邻居住址,邻居说,“闻到什么地方老鼠味道大,就是他们家了”。
1946年,钟家迁至广州,钟世藩任广州中央医院院长兼儿科主任。钟南山从小耳闻目睹父亲和其他医生对病人的态度及做法。深夜,也有家长带着孩子到家里看病,孩子康复后,家长非常高兴,钟世藩也很开心。
“我觉得:当医生能给别人解决问题,会得到社会的尊重,有很强的满足感。”钟南山回忆往昔说。
1955年,钟南山以优异成绩考入北京医学院(现北京大学医学部)医疗系。大学里的钟南山,不仅是一名“学霸”,而且是名“活跃分子”,积极参加各种文体活动,田径、游泳、篮球、举重都是他的至爱。大三那年,钟南山参加北京市高校运动会,获得400米第一名。1959年9月,他在首届全运会上获得400米栏冠军,并打破全国纪录。毕业后,他婉拒北京体校邀请,留校从事放射医学教学。1960年,他获得北京市运动会男子十项全能亚军。
钟南山对体育运动的酷爱,也为他带来了人生伴侣李少芬。在一位朋友家里,钟南山认识了当时国家女子篮球队队员李少芬。两人一见如故,此后,在学业上互相帮助,在球场上互相鼓励,最终喜结连理。
1969年,钟南山参加下乡医疗队,来到河北宽城,遇到病人却束手无策。作为医学毕业生,钟南山很自责。
1971年,在妻子李少芬的帮助下,钟南山离开北京,到广州第四人民医院(现广州医科大学附属第一医院)成为一名医生。
“我在学校做师资,从事新专业,后来搞放射生物化学,一直都服从分配,从来都是标兵、先进。从1960年毕业到1971年,整整11年我都没做医生!做医生是我的愿望,但不是我所能选择的。挑到了这个医院,还是因为我爱人。”钟南山说。
▲世界卫生组织官员在广医一院考察,左二为钟南山。
中国学者的赤子心
“在我学术生涯中,曾经与许多国家的学者合作过,但我坦率地说,从来未遇见一位学者,像钟医生这样勤奋,合作得这样好,这样卓有成效。”——钟南山在爱丁堡大学的导师弗兰里教授,于其归国时写给中国驻英大使馆的信
到医院工作不久,钟南山将一位咳出黑红色血的病人误诊为结核病,次日发现是消化道呕血,病人险些丢了性命。这件事刺激了钟南山,他开始付出从未有过的努力,跟着大夫余真学习,晚上回家还继续研究功课。
余真后来回忆:不过两三个月,原先粗壮黑实的运动员体格,减了不止一个码;原先圆头满腮、双目炯炯发光、笑口常开的小伙子,变得高颧深目面容严肃,走路也在思考问题;原先紧绷在身上的白大褂,竟然显得宽松飘逸。外人甚至向她打探钟南山是否健康出了问题。8个月后,其他医生评价钟南山,“顶得上一个主治医生啦”。
1978年,第一届全国科学大会在京召开,钟南山作为广东代表参会。他与副教授侯恕合写的论文《中西医结合分型诊断和治疗慢性气管炎》,被评为国家科委全国科学大会成果一等奖,也因此获得赴英国爱丁堡大学深造的机会。
1979年10月,年过不惑的钟南山远渡重洋。在爱丁堡大学,钟南山从巡查病房等点滴做起。白天参加查病房,参观皇家医院各系的实验室,晚上泡在资料室“加班充电”。为完成关于“一氧化碳对血液氧气运输的影响”的实验设计,他从自己身上抽了800毫升的鲜血测试校正,修复了一台血液气体平衡仪,并在自己体内做实验,得到大学教授的表扬。
在全英麻醉学术研究会上,钟南山做的《关于氧气对呼吸衰竭病人肺部分流的影响》报告与英国麻醉学权威克尔教授的结论完全相悖!但前者用大量的实验数据和严密论证,对会场提问一一作出解答,获得全场评委的一致通过。
在英国求学期间,钟南山对呼吸系统疾病的防治研究取得6项重要成果,完成7篇学术论文,其中有4项分别在英国医学研究学会、麻醉学会及糖尿病学会会议上发表。回国前,爱丁堡大学极力挽留他,但钟南山说:“对自己祖国的热爱,不仅出自血浓于水的感情,更源自对祖国深厚文明底蕴的理解和骄傲。”
1981年11月18日,钟南山从伦敦飞回祖国。
▲2003年2月,钟南山(右)与有关专家医治一位非典病人。(除注明外,均受访者供图)
勇敢战士的性情真
“我只想搞好自己的业务工作,以及做好防治疾病的工作,这本身就是我们最大的政治。一个人在他的岗位上能够做到最好,这就是他的最大政治。”——2003年4月26日,钟南山回答《面对面》的提问
2003年的非典疫情,让举国“谈非典色变”的同时,也记住了“钟南山”这个名字。
2002年12月22日,广州医科大学附属第一医院呼研所接诊的第一例非典患者是从广东河源市人民医院转来的,随后患者出现呼吸衰竭,随行医生、护士和司机也发生感染。2003年1月,河源市人民医院多名医务人员染病。
广东省内接连出现相同病例,截至2003年1月20日,中山发现28例此类病人。21日钟南山赶到中山,会同广东省卫生厅专家组,对病人进行会诊和抢救。22日,专家们起草《中山市不明原因肺炎调查报告》,首次将这一怪病命名为“非典型肺炎”。随后,钟南山被任命为广东省非典医疗救护专家指导小组组长。
面对突如其来的疫情,钟南山态度很明确:“病人的生命重于一切。医院是战场,作为战士,我们不冲上去,谁上去?”挺身而出的钟南山,忘了其时自己已年近古稀。
钟南山不顾生命危险,夜以继日地工作,一连38个小时没合眼。他累倒了、发烧了,左上肺有炎症,全身乏力,但据观察体会,他认为,自己得的不是非典。为免影响士气,他选择在家治疗,没地方挂吊瓶,就在走廊门框上钉了一根钉子,至今没拔掉。5天后,肺部阴影消失。休息了两天,他回到医院。当时除了家人和一名打点滴的护士,没人知道钟南山病了。
2月11日,在广东省卫生厅召开的记者见面会上,钟南山以院士声誉担保“非典并不可怕,可防、可治”。
2月18日,北京疾控中心的专家称,引起非典的病原基本确定为衣原体,而广东医疗界人士并不认同这一结论。于是,广东省决策层采纳钟南山的意见,坚持和加强了原来的防治措施。如今回忆起来,钟南山说:“如果当时没有广东卫生部门领导的支持,我想会多死亡几百例病人。”这句感受的背景,来自当时对非典病因和治疗方案上的不同声音。
钟南山和攻关小组全力以赴钻研疾病的救治方法。在医学界,用类固醇治疗病毒性感染是大忌,对病人使用皮质激素,也与传统治疗肺炎的方法相反。但钟南山将以上措施写入《广东省医院救治非典型肺炎病人工作指引》,3月9日下发各地市与省直、部属医疗单位。
3月是广东非典最严峻时段,6家专门用于接纳非典病人的医院已不堪重负;3月17日,广东省全省累计报告病例首次突破1000例。此时,钟南山说出了至今仍被世人记住的话:“请把最危重的非典病人往我们这里送!”
钟南山团队当时提出的“三早”(早发现、早诊断、早隔离)以及“三合理”(合理使用皮质激素、合理使用无创通气、合理防治继发感染)的防治措施,成为我国SARS诊治指南的基础,使得广东省SARS病死率全球最低(3.8%)、我国SARS的总体病死率位于国际上较低水平(6.6%)。
4月11日下午,呼研所拟于次日下午在广州举行发布会,宣布非典病原和一个月前香港专家发现的一样,是一种新型冠状病毒。
谁料,钟南山被要求参加4月12日在北京召开的一场新闻发布会。在记者的追问下,面对“是不是疫情已经得到控制”的提问,钟南山大声说:“现在,病情还在传染,怎么能说是控制了?我们顶多叫遏制,不叫控制!连医护人员的防护都还没有到位。”现场哗然。
16日,世界卫生组织在日内瓦宣布,正式确认冠状病毒的一个变种是引起非典的病原体。钟南山的坚持再一次被印证,“科学只能实事求是,不能明哲保身,否则受害的将是患者。书本上没有的,只能在实践中摸索”。
▲钟南山在广州医科大学附属第一医院诊室内查看X光片。新华社发
妙手仁心的创新力
“作为一个医生光给病人鲜花是不够的,他还要给稻穗。稻穗是什么呢?就是实在的东西,也就是实实在在地给病人正确地诊断治疗,让他恢复健康。”——钟南山在一次庆祝大会的讲话
通过非典事件,钟南山建言献策推动公共卫生应急体系建设,积极倡导与国际卫生组织合作,主持制定了我国非典等急性传染病诊治指南,最早制定出《非典型肺炎临床诊断标准》,探索出了“三早、三合理”的治疗方案,在全世界率先形成了一套富有明显疗效的防治经验,并得到世界卫生组织的肯定。
十六年,弹指一挥间,不变的是钟南山仍坚守在抗击疫情第一线。他主动承担起突发公共卫生事件代言人的角色,在雾霾治理、室内空气污染、甲型流感防控等公共卫生事件中敢于发声、传递真知。他带领团队探索建立符合中国国情的呼吸道重大传染病防控体系,建立了国际先进的新发特发呼吸道重大传染病“防—治—控”医疗周期链式管理体系,对圆满处置H5N1、H1N1、H7N9、H5N6、MERS流感等突发疫情发挥了积极作用。
“未来,我的工作关注点在慢性病上。”钟南山说,在全球,慢性阻塞性肺疾病已成为第四大致死疾病。据推算,大约95%的慢阻肺患者属于早期,没有症状或只有轻微的症状,绝大部分都没检查过或看过医生;直到有明显症状时才去看医生,但此时已是慢阻肺中晚期患者,肺功能降低了50%以上,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
2009年,在罗马举行的国际慢阻肺大会上,钟南山提出:“能不能像控制高血压、糖尿病那样,对慢阻肺进行早期干预?”这一想法引发共鸣。2017年,钟南山团队在《新英格兰医学杂志》发表研究成果,提出慢阻肺早期防治的新理念。
与此同时,钟南山发现,“中医药和中国传统医学在未来的发展空间很大!”比如,玉屏风颗粒可显著减少中重度慢阻肺患者急性加重的风险。又比如,打太极拳对改善慢阻肺患者功能状态方面的效果与传统肺康复锻炼相当。
此外,血必净注射液可显著改善重症社区获得性肺炎患者的严重程度指数,降低死亡率,减少机械通气持续时间和ICU住院时长。该项研究论文已于今年6月3日在线发表于《重症医学》杂志。
他常说:“科研既要顶天,也要立地。顶天就是抓住国际前沿、国家急需项目,立地就是要解决老百姓的实际问题。顶天的研究不能立地,不能缓解患者的痛苦,意义就会打折扣。”
问及心愿,钟南山又说起自己的三个追求:“第一是促进呼吸中心全方位建成;第二个,我研究了26年的抗癌药,现在已经走过大半路程,希望搞定;第三个,我希望把慢阻肺的早诊早治形成全国乃至全世界的治疗思想。”
▲钟南山寄语:努力守护“自由呼吸”。
记者手记
“我还能干!”
光看外表,您绝对想不到,钟南山先生今年已八十有三。对此,他开玩笑自诩是“80后”。
耄耋之年,本该含饴弄孙,他却仍然坚守一线,可见他对医疗事业的热爱与赤诚。每周四下午,他在广州医科大学附属第一医院呼吸科出门诊,经常干到晚上7点多;每周三上午,他会出现在病房,带着学生查房、会诊,常常忙到中午12点多……此外,他还继续科研、出差开会,马不停蹄。雷打不动的是,他坚持每周锻炼3次以上,每次锻炼约1小时,“运动对我保持身体健康起到了关键作用,自己身体不行,何谈治病救人?”
只有非常难得的辰光,钟南山不得不承认自己老了。非典以后,他的身体出了不少状况:2004年得了心肌梗塞,做手术装了支架;2007年出现心房纤颤,逼得他告别篮球场;2008年得了甲状腺炎,短短两个月瘦了5公斤;2009年又做了鼻窦手术……挺过来以后,钟南山又会说:“我觉得,我还能干!”
至于传承衣钵的年轻人,他坦言:“年轻人有理想,更要有梦想;有要求,更要有追求;有志气,更要能争气;有热情,更要有激情。要知道,病人的信任是医生最大的动力,病人的康复是对医生最大的鼓励。”
来源:本报记者 付鑫鑫
编辑:付鑫鑫
责任编辑:叶志明 赵征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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