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巴黎后,狄德罗写出了《供明眼人参考的论盲人书简》。他在文中说:“倘若一个生下来又瞎又聋的哲学家仿照着笛卡尔的人来造一个人的话,我敢向您保证,夫人,他会把灵魂放在手指的末端;因为他的主要的感觉和全部知识都是从那里来的。”
通过实地考察,狄德罗得出了观念来自于感觉的结论。他认为使用不同的感官来感知世界,就会产生不同的观念。盲人没有视觉,他们主要是靠触觉去认识世界,所以他们的观念建立在了触觉之上,形成另一种思想体系。
例如,对于我们来说,“镜子”就是一种表面光滑且能够反射我们模样的物品。而对于天生的盲人来说,“镜子”却不能是光滑的,它必须有许多凸痕供人抚摸辨别,照镜子就像搓麻将一样,通过手指的触觉去感知自己的面貌。
这样,笛卡尔的“普遍同意”论据就完全被粉碎了。既然我们的思想、知识都是建立在感觉之上,那么连带的信仰、理念也都要以此为根据。假使有一种比我们多一个官能的动物存在,那么他们的道德、宗教、哲学是否会比我们更完善呢?在他们的眼中,我们的知识是否像盲人一样荒诞呢?我们所讨论的存在、上帝、正义、物质、精神等问题,是否也像盲人根据触觉来给“镜子”下定义一样狭隘呢?——狄德罗的思想最终走向了怀疑论,因此遭受到教会和宫廷的迫害。
《论盲人书简》出版的时候没有署名,也没有出版商的名字。但典狱还是准时敲开了狄德罗家的房门,“以国王的名义”将他逮捕了。最初审问的时候,狄德罗还否认自己是《论盲人书简》的作者。然而在十天的折磨之后,他终于在供词中承认了一切,他说:“我承认《哲学思想录》、《首饰》和《论盲人书简》均是我一时有失检点而暴露的思想狂妄。”
《论盲人书简》虽然给狄德罗带来牢狱之灾,让他吃了苦头,但从哲学史的角度来看,这本价值千金的书绝非是“思想狂妄”的产物。一方面它从实践领域来打击了天赋观念论,另一方面它又向我们描绘了一个天生盲人所想象的世界。
狄德罗的《百科全书》
先天盲人所理解的世界
对于盲人来说,“存在的东西存在”这个命题并非绝对正确,因为他们所理解的“存在”与我们不一样。我们常讲“眼见为实”,事物是否存在,需要通过我们的观察去确认;而盲人没有眼睛用来观察,只能通过触摸来感知,当物体被触摸到时,就是存在。可是对于天空中那些无法触摸到的星球,他们更倾向于认为不存在。当我们告诉盲人头顶上有许多天体时,他们总难免要怀疑。笛卡尔难以要求盲人接受“普遍的同意”的原则。
盲人不知道眼睛的作用,他们认为眼睛就像一根棍子。棍子敲打着前方的物体,以便识别方向;眼睛也同样“敲打”着空气,辨别眼前的障碍物。当你问先天的盲人是否愿意有眼睛时,他们会告诉你更希望有一双长长的手。
我们通过眼睛来认识世界,产生图形的观念;盲人通过手指来感知世界,也有一套自己的图形理论,这点英国的盲人数学家桑德逊就有过阐述。桑德逊一岁时就瞎了,但他却写有一本《代数原理》,对点、线、面、角等概念进行定义。狄德罗发现桑德逊的逻辑居然跟主观唯心主义者相似,他“只意识到自己的存在”。瞎子桑德逊像贝克莱一样说“存在就是被感知”,当我的手指摸到物体时,他们就存在;如果物体离开了我的手指,那么就不存在了。我的手指描绘着世界的样子,世界离不开我的手指。
盲人顺着一根崩得很紧的绳子摸过去,就得到“直线”的观念。如果手指离开了这条绳子,那么“直线”观念就会随着触觉的消失而变淡。他们的脑海里是不存在颜色的,因而无法形成固定的图形观念,没有具象思想,总是通过抽象的方式来察知事物。正因如此,盲人难以向我们描绘这个世界的形象,因为他们的观念中产生不了具体的模型。他们只能像唯心主义一样说:能够被我所感知到的就是世界。当你问他“世界是什么样子”时,他会回答你“世界就是我的手指”(宇宙即吾心)。
因为盲人比我们更能抽象的思考问题,所以他们简直是天生的形而上学家。
先天盲人的形而上学和宗教观念
盲人没有视觉,他们抚摸着物体,靠想象力来描绘它的模样。就好比唯心哲学家们摒弃外物,静坐草堂,想靠悟性来领会大道一样。这些喜好清谈的哲学家模仿盲人的做法,根据想象力来描绘“理型”“物自体”“绝对精神”等最高本体,对于其他缺乏想象力的盲人来说,这确实很吸引人,可是在明眼人看来,却都不过是奇谈怪论罢了。
盲人的感觉跟我们不一样,想象力自然也千差万别。我们都知道,形而上学和宗教都是建立在想象之上的。哲学家和传教士们自认为自己所信奉的东西是唯一的真理,是天生就写入人们的观念里的知识。可是在盲人想的却完全不一样。
据说桑德逊临终前,教长曾跟他进行了一场关于神是否存在的谈话。
当教长列举了许多奇迹来佐证神的存在时,桑德逊却说:“哎呀,先生!您如果想要我相信神的话,一定得让我摸得到他。”——主观唯心主义拒绝了客观唯心主义。——于是教长便诉诸权威,说牛顿、莱布尼兹、克拉克等天才都相信神的存在。然而对于一个瞎子来说,还有什么能比自己的触觉更可靠呢?他又怎么可能会相信牛顿等曾游历到宇宙的边界,触摸过天主的真身呢?
要想说服一个封闭自我、迷信触觉的盲人相信外物的存在,这丝毫不比说服一个固执的唯我论者更容易。在明眼人看来,他们虽然自信、坚定、精神可嘉,但也只是在黑暗中做无谓的摸索而已。
然而,在举世皆盲的世界里,启蒙者会遭受怎样的待遇呢?狄德罗说:“要是一个眼睛只明亮过一两天的人发现自己在一个盲人的民族里面纠缠不清,他就应当打定主意一言不发,或者打定主意被看成疯子。”
在黑暗时代中坚持真理,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先天盲人的道德观念
我们曾以为某些道德是天经地义的东西,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天理”。然而,对于盲人来说,他们理解不了某些被“普遍同意”的道德律之意义。
“非礼勿视”首先是不存在的了,许多事物我们“可远观而不可亵玩”,但是对于盲人来说,他终究难以理解为什么眼睛能看的东西,手却不能去摸——眼睛跟棍子一样,难道不都是在敲打着事物吗?
先天的盲人沟通渠道闭塞,难以接触社会、了解他人的境遇,经常是“眼不见,心为净”,因此显得较为“冷漠”,甚至缺乏同情心。他们懂得堤防自己所缺少的视觉官能,所以对盗窃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反感,因为人家能很容易就偷走他的东西却不被发觉。对于他们来说,不盗窃恐怕是最大的美德罢。
在哲学史上,天赋观念论者不正像一个盲人一样么?他们迷恋悟性就像盲人迷恋触觉一样。盲人不能睁了眼开,所以只好在模糊的触觉之上想象出世界的样子;天赋观念论者则撇开了经验,任由悟性在大脑中赛马。
一个明眼人生活在瞎子中间,他所要做的是大胆地去怀疑,不要轻信瞎子们编的现成故事。而是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脑袋来独立思考,用自己的身体去实践。在反复的实践中摸索出一条正路来,以便向有光明的方向走去。
因此,狄德罗说:“迈向哲学的第一步就是怀疑!”
编辑:张子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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