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4年,阿加莎·克里斯蒂跟随新婚不久的丈夫到叙利亚和伊拉克开展考古工作。
当他们抵达中东,天气渐渐变得炎热,“平静肥沃的草原”上各种各样的花次第盛开。阿加莎·克里斯蒂和丈夫穿越栎树和石榴树,循着山间小溪、沿着山脊蜿蜒而上。
没食子蜂寄居在栎树上
他们不曾注意到的是,这时候在栎树林周围出现了一种黑色的蜜蜂样的飞虫——没食子蜂。雌蜂正忙着寻找栎树新发的嫩芽,好将腹下产卵器刺入其中产卵。微不可见的幼虫在栎树嫩芽里孵化,它持续分泌有酶的液体,刺激周围的植物细胞不断分生,一个圆形的小房子慢慢成型。幼虫逐渐长大,不断啃食圆房子,直到钻出透光的通道,完全成熟的没食子蜂就会不带一丝留恋,永不回头地飞走了。
地中海沿岸土耳其、叙利亚等地的栎树上有许多这样的圆房子,因为它的出现与昆虫寄生有关,因此被叫做 “虫瘿”。最好的虫瘿产自位于今天叙土边界上的阿勒颇地区,此处虫瘿中的鞣酸(又称单宁)含量最高。
是谁第一个发现鞣酸可以用来制作墨水,现在已经无法考证。至少生活在公元23年-79年的老普林尼在《博物志》中已经记录下自己利用虫瘿提取的鞣酸溶液所做的变色实验,他将硫酸铁溶液滴在浸满鞣酸溶液的莎草纸上,原本浅褐色的莎草纸立即变成了黑色。
从实验发现,到广泛应用,欧洲人走了四百年。直到公元5世纪,生活在迦太基的拉丁诗人马尔提亚努斯·卡佩拉在七艺百科全书里提供了迄今为止最早的鞣酸铁墨水配方。
此后从中世纪一直到18世纪,鞣酸铁墨水在西方都是书写墨水中绝对的主流。尽管在鞣酸铁墨水问世前,欧洲人是不缺墨水用的。公元2500年前开始,人类就通过燃烧油和树脂等方式,加工获得炭黑墨水,优质的炭黑墨水中的碳素含量通常可以达到80%以上。看似平平无奇的鞣酸铁墨水,为何能后来者居上,一举取代工艺成熟的炭黑墨水?
奥秘还要从卡佩拉的配方说起。
左起依次是:虫瘿,阿拉伯树胶和硫酸铜
理论上,制作一瓶墨水只需要虫瘿、任意的硫酸盐、水和阿拉伯胶这四样东西。第一步先通过碾压浸泡等方式提取虫瘿中的鞣酸;第二步加入硫酸铁、硫酸铜等与之反应;卡佩拉认为接下来必须加入阿拉伯胶,因为鞣酸铁颜料不溶于水,而阿拉伯胶的加入可以使颜料颗粒稳定地悬浮在液体中,且有助于颜料牢牢附着在书写材料上;最后一步,在开始写字前加入适量的水,按照书写者自身的需求调整墨水流动性。
鞣酸铁墨水的颜色是化学反应的结果,所以书写牢固、可以长期保存;而炭黑墨水最致命的缺点就是易溶于水,难以长期保存。此外,掌握配方后任何人都可以DIY这种具有天鹅绒般丝滑质感的墨水,加之制作过程简易,不畏光,不会阻塞书写工具等优点,都让它受到书写者的大力欢迎。
一瓶2014年制作的鞣酸铁墨水
墨水的更新换代,对欧洲文明的传承延续是革命性的。一个人的所思所得,不再受到记忆力、寿命、地域的限制。生死有命,思想与知识却可以鲜活成百上千年之久,这对神学家、诗人、画家乃至如爱因斯坦这样的科学家来说,是一件多么值得欣慰的事。
中世纪的修士是鞣酸铁墨水的主要使用者。因为西方隐修制度的创立者圣本笃规定,每个修道院都必须拥有一个图书馆,图书内容当然都以圣经和福音为主。此时距离古滕堡活字印刷术诞生还有数百年时间,修士们只好日复一日地坐在抄写室里写书,写字用的墨水自然是自己做的好,根据个人喜好在原始配方的基础上不断改良、增加色彩,书写材料也从莎草纸演变为羊皮纸,极尽绮丽繁华之能事。
《凯尔经》林迪斯福音的开本27r
《凯尔经》被冠以英国最好的中世纪手抄书之名,那是公元9世纪生活在爱欧那岛上的修士们在维京人的侵扰之下,辗转多个修道院才完成的不朽名作。《凯尔经》借鉴了多种文明的风格与传统,每一层图案都不是无意义的涂抹,修士们在鞣酸铁墨水中加入各种颜料,使这本书拥有繁复而华丽的色彩。12世纪的历史学家Geraldus Cambrensis形容它是“天使的作品”。
墨水的英文“ink”和表达“腐蚀”的单词“caustic”都是希腊语“énkaustos”的后代,意为烧穿,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某种程度上反映出人类对“永恒”孜孜不倦的追求。那么鞣酸铁墨水是这种追求的最佳载体吗?
因保存不当,该历史文稿上墨水覆盖处已经被腐蚀
起码中世纪的修士没想到,墨水里的化学反应一旦发生是不会停止的。一千年后,墨水中的硫酸深深地腐蚀了书写材料,精美的图案字迹有烧穿为空洞的趋势。如何抢救这些正在消失的文字,西方人还在努力研究。
古代叙利亚风貌
阿勒颇是没食子的原产地,也是古代丝绸之路的终点,因此阿勒颇繁华的街上常常可见各国商人做买卖。某天,一个波斯商人从这里出发,他在货物里装了一些虫瘿。这一次不是要作为墨水原料送到西方,而是一路向东,去到丝绸之路的另一个端点——大唐的长安。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虫瘿广为人知的中文名是“没食子”,它应该是从波斯语muzak音译而来,或者你也可以叫它无食子、墨石子、麻荼泽等等别的译名。
在长安,没食子遇到了命中注定的三个灵魂拷问:能吃吗?好吃吗?怎么吃?
当爱欧那岛上的修士们在只有一个窗户的抄写室里虔诚描绘《凯尔经》的时候,在山的那边海的那边有一个名叫段成式的唐朝文人也在埋头写作,他把自己年轻时的游历见闻写成了一部小说《酉阳杂俎》,书里提到没食子“出波斯国,波斯呼为摩贼”,简要描述了没食子的来历后,段成式告诉读者,这进口物什“可啖”!
没食子长得实在太像坚果,而且是好吃的那种。但实际上它的口感苦涩,并不好吃。怎么吃,还是得听大夫的。早在南朝刘宋时期,药物学家雷敩在其著作《雷公炮灸论》中就已给出一道将没食子炮制为中药的方子:“用浆水于砂盆中或硬青石上,研令尽,却焙干研了用,勿捣。”书中还提醒不要与铜铁接触,没食子容易变成乌犀角的颜色。根据中国医药信息查询平台显示的信息,研磨成粉的没食子,有涩肠,固精,止咳,止血,敛疮之功效。
没食子是地中海沿岸独有的产物,也就是说,它是一味纯进口的中药。
如果说欧洲修士对鞣酸铁墨水的迷恋是一种神性的向往,那么中国人对没食子入药的迷恋则是对现世的珍惜。这也许是海洋文明与农耕文明各自的特质所决定的,也是两种文明的独特魅力所在。
作者:周辰
编辑:周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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