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说我完全是一个城里长大的孩子,其实,我的血液里流淌着的,是农家子弟的那种殷红和散发咸味的液体。它时时会在某一个似曾相识的场景里跳出来。某天我驾车经过城郊路过田地,在机器轰鸣的秋收中,我会看到我自己,一个少年挥舞着镰刀,在稻田里挥汗如雨割倒一茬又一茬的水稻;某天去华山看到身体佝偻的挑山工时候,我也会看见自己,肩头上压着一百六七十斤重的柴火担子,在山野里健步如飞……当然这样的场景在我们的孩子那里是无法想象的,更不会重现,它们应该在我们这里,结束了。
认识作家张翎和她的朋友,这在我正常的生活轨迹中是完全没有想到的。一天,张翎和她的朋友们从温州驾车前往几百公里以外的深山里我的故乡,看一看原始的劳作模式,包括那头大水牛,和赤脚下地的老农。
生活很有意思。二十年前我还日复一日劳作的土地和再熟悉不过的农耕方式,如今竟然成了向一个作家展示的仪式。我很是兴奋,有点得道升天的飘飘然,又幻想着自己在她写了小说后(她由这次春耕之旅的灵感激发而成的小说《廊桥夜话》,即将化为印刷文字),我也能像贾平凹的邻居高兴一样,直接成为电影主角,这是我梦寐以求的。于是兴冲冲地给邻居,村里现存的唯一养牛户,我的堂哥去了个电话。
电话那边传来一阵他揶揄的笑声:“你真是在城里吃肠肥了,看犁田!小时候牛没有放够是吧?”这话丝毫也没有让我意外。他今年69岁,与我父亲同龄。农村城市化,偌大的宗族群年轻人纷纷散至各地时,他选择了坚守。他是个屠夫,几十年了,只不过以前屠的是猪羊,偶尔杀牛,杀的也是在山上摔成重伤无法劳作的耕牛;而现在,翻地使用小型拖拉机,深山里百年前开垦的土地也纷纷被抛荒,耕牛没了用途,不像以前那么金贵,于是牛们全成了肉牛,全部被放养在山上。
当然,春耕的时候堂哥为了省点油钱,和犁铧不至于荒废生锈,他还是坚持用牛耕地。村里仅有几十亩耕地,以前一头牛足够了,现在一群牛轮番上阵练兵,完事后据说肉质更紧实,在市场上大受欢迎。他儿子,我的同龄侄子,也就成了“屠二代”,而且是庆元县城排名第一的牛肉档,家境非常富裕。
不管他的牛最终走上何处,总归比许多田园牧歌式景点摆拍收费的做作照片要来得真实些。烟雨朦胧,头戴斗笠,身披蓑衣,我们这些十几二十年前日常的劳作,苦不堪言的场景竟然成了许多抖音、微信朋友圈中的感叹人生、奇幻乡野之素材。生活真是奇幻透顶。我堂哥笑话我在城里吃肠肥了要带朋友来看耕地,确实是可以理解的。我比任何人都理解他的心情。
车子在崇山峻岭中盘旋而上,从海平面上升到近1000米的浙闽边界深山。无论何时,我只要一踏上这片土地,总有一股莫名的感动与心宽。走在小路上,绿草在微风中摇曳,长尾鸢凌空而起,扑棱两下向不远的山脚飞去,大黄蜂贪婪吸吮着花朵。初夏的阳光洒满大地,将土壤、花香、嫩草、初枝、水汽糅合在一起,用微风轻轻地送入你心脾,那一刻,你在任何地方悬空的心,都能够妥妥地安放。
到目的地了。那头黄色水牛已经在田里站着不动,安心等待主人的驾驭。也许是上了犁铧增加了重量还是腹中待产的小牛胎动压迫膀胱,它撒了一泡尿,泛起的泡沫和尿液散发的温度在田里足以让泥土里的虫儿、鳅儿、鳝儿惊醒,然后从这处窝里跳出水面逃到另外一个坑中。山鸟成群地在水田上飞翔,也有大一些的落在田埂边上。那泡尿足足拉了3分钟时间,按量估计一水桶,这种场景让城里来的朋友们惊诧不已,天哪,原来俗话里用“牛拉尿”来嫌弃有人啰嗦源出于此,精准无比。
按照往常的习惯,我大哥总是朝水牛身上结实抽上一鞭子,吆喝着“吼吼吼”响声,催促水牛开犁,开始一年的劳作。今天或许是因为牛腹中有胎儿还是温州来客的原因,这一鞭子没有抽下去,只是大喊一声,水牛顿了一下之后开始在水田中蹒跚而行。犁铧到处,沉淀了一个冬天的泥土在水中翻腾,发出噗噗噗的声音。到了田头转角处,堂哥“嗷”的一声指令转弯,然后又下意识地往牛身上抽了一鞭子,水牛受痛之后,赶紧加大步伐前行。一亩水田,二刻钟翻整完毕,水田一片浑浊,缺氧的虫儿与泥鳅在泥水中翻腾,被盘旋在田上的飞鸟衔走做食。
按照早年习惯,耕地完毕后,为避免糟蹋种好的庄稼,所有耕牛都放到远处的山上,任由它们自行游走,来年开春的时候再行找回。大多数牛都会集中在庆元第二高峰、福建宁德第一高峰双苗尖顶上,那里是一片高山草甸,又没有豺狗来袭,牛儿可以在山上随意吃草,若是母牛,来年还有可能带着一只小牛回来。如今耕地大多已经抛荒,堂哥养的这一群牛就不必送这么远,就在村子附近山上放着。今天这只母牛同时还带着几只小牛,由于临时被我们拉过来耕地,几只小牛慌做一团,撞开山上临时搭建的牛棚四处寻找,哞哞声叫遍山野。母牛听到声音也回声急切地挣开绳索,一路狂奔向山上冲去。
事发突然,几个年事已高的老人已经无力追赶,我只有快步前去与众人围追堵截,费了一个多小时才把三头小牛和母牛聚集在一起,山野才宁静下来。回来一看,几个老人由于在草丛中跋涉赶牛,身上布满蚂蟥,全是吸饱了血鼓鼓囊囊地趴着。这东西原来我们这没有,自从那一帮豺狗和几只豹子被夹子猎杀了之后,野猪没有了天敌,成群为害,趴在它们身上的蚂蟥也随处安家,甚至到了我们的庭院中。
远方来客,总少不得杀鸡做粿款待,这已是这里的最高待客之道。堂前灶后欢腾一片,这是许久没有过的光景。我那越南嫂子也前来热闹了一番。她来到中国已经六年,自从生下了我侄子和侄女后,已无法脱身回乡探望父母。乡村的冷清让她异常想念自己的父母。我唯一听到她的笑声,是五年前的春节,她在漫天的雪花中打电话给她的父母,发出一阵阵爽朗的笑声,那是她人生第一次见到下雪。我嫂子一行人,在五年前,和来自柬埔寨、缅甸、越南的一群姑娘不远千里,来到我的故乡,嫁给了我的兄长、同学、朋友,与他们成家立室,生儿育女。就像40年前,我母亲和她的姐妹们一样,从永康步行到浙闽边界,嫁人生子,如出一辙。她们都是有故事的人。
夜幕降临,车子驶出村头,准备返回温州城,离开那片土地的时候,我在想,这里是地球的一个角落,却汇集了太多的世界,我虽然身体迈出了这片土地,思绪却常常留在这里。
作者:管朝涛
编辑:吴东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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