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哪种疼痛能超越恐惧 ——读邓一光《人,或所有的士兵》

2019-11-21信息快讯网

没有哪种疼痛能超越恐惧 ——读邓一光《人,或所有的士兵》-信息快讯网

▲《人,或所有的士兵》

邓一光著

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


整整一周,终于把这本700页70万字的书“啃”完了。或因主题太过沉重,结局消沉,合上书的那一刻,丝毫没有一般小说阅读后的那种畅快淋漓感。眼前不时浮现的,是维多利亚港湾的枪林弹雨、血雨腥风,是燊岛上各种肤色战俘的沉重步履,还有失去希望如死灰般的木讷表情。

相较于对战争的精彩书写,邓一光更愿意把本书看成一个关于战俘的故事。1941年12月8日,日本偷袭珍珠港的第二天,日军突袭香港。坚持了18天的抵抗,香港守军宣布投降。战争中不幸被日军俘虏的中华民国第7战区兵站总监部中尉军需官郁漱石,在位于燊岛丛林中的D战俘营度过了三年零八个月的非人生活……

战俘营的生活来自于虚构,但这同时又像一个关于历史的故事。主人公郁漱石不仅与萧红、张爱玲等名人有过交集,同时又是许多重大事件的见证者。为了书写这个故事,邓一光做了大量准备工作,比如查阅大量史料,仅从各处搜集来的影像资料就多达数百公斤,内容则具体到香港沦陷那天的天气。邓一光并不满足于对历史的简单陈述,而是借助故事中的各色人物,把自己的“历史观”巧妙地放了进去。比如,开篇就对日本侵华的历史时间起点进行质疑:“这场战争从哪里开始算?同治十三年?光绪三十年?光绪三十六年?民国三年?民国十七年?民国二十年?还是民国二十六年?”

他对美国在日本侵华战争中的骑墙态度也有精辟分析。他批评罗斯福政府连年增加对日本石油出口,本质上是对日本侵略者的支持。正因如此,当得知日本发动珍珠港偷袭后,一直渴望美国参战的国民党上下喜极而泣。这种喜当然不是因为对战争的渴望,而是看到了对抗日本阵营力量的壮大,中国战胜日本侵略者的胜算逐步上升。

他对丘吉尔政府同样给予毫不留情的批判。香港原本有免遭日军侵略的可能,毕竟国民党在华南地区重兵囤集,完全可守卫香港。然而,因为考虑到战后中国军队不会撤走,香港将失去殖民地位,丘吉尔宁愿将香港拱手陷入日军之手也不同意中国军队进入。可以说,正是丘吉尔一手导演了香港的一败涂地。

故事主人公的姓名郁漱石并非信手拈来。郁,意为忧郁;漱石,源自成语漱石枕流,意指隐居生活。此名更像忧郁隐居生活的隐喻。郁漱石的存在就像多余,无论是在家庭还是社会,包括后来的战俘营。与邓一光过去作品中突出对军人阳刚形象的塑造截然不同,郁漱石身上更多的是软弱,这种软弱表现在对父亲训导的百般恭顺,对长官训斥的唯唯诺诺,对日军看护的噤若寒蝉。当然,兔子急了也咬人。他偶尔也会表现出勇敢的一面,比如看到流氓欺凌民女,他开了人生中的第一枪;看到日军步步进逼,他主动加入抵抗阵营;看到断水,他自告奋勇前往水库维修设备,结果将自己“送”进了战俘营。正如他的名字,他的这些勇敢行为总是未能被人注意。

战俘营里的郁漱石是俘虏,但不是叛徒;他苟且偷生,但绝不出卖俘友;他貌似软弱被各方利用,但会以一种不惜“找虐”的方式为俘友争取生存权益;他始终生活在恐惧中,当战俘营里的恐惧阴影好不容易退去,他又陷入了新的恐惧……他作为正常人的生活感官已被战争切割得体无完肤,就像是战争机器制造的一个社会残次品。

尼采认为,人生而孤独,孤独是我们的天性。但生而孤独与经历孤独,显然有着不同内涵。郁漱石的孤独来自于战俘营里无所不在的恐惧,这种恐惧就像压在他头顶的一块巨石,捻灭了他和俘友们除了“活下去”之外的其它希望。或者说,战争机器带来的恐惧,剥离了一切,将人还原到类动物式的原始本能。正因如此,战俘营里的人为了最基本的生存什么都吃,树叶、昆虫、蛇,连蟑螂也是“美食”。为了治病,战俘们利用外出劳作的点滴机会偷挖药草,不管是否有用,有时只是给毫无生气的身心某些慰藉。

当发现被关在雕楼供日军军官发泄兽欲的香港女学生邝嘉欣后,郁漱石的心里似乎获得某些扭曲的温暖。他开始牵挂她关心她——事实上他什么也帮不了,只不过邝嘉欣比他更惨更恐惧。邝没有未来,也不希望战争结束,她那支离破碎的身心无法面对社会。她甚至渴望以与中国人发生关系的方式而获得种族认同。

在邓一光的笔下,战俘营里无时不弥漫着恐惧的气息,死亡无时不在。我们身边的战争题材作品从不缺乏,但过去包括今天的绝大多数作品对于战争给人性制造的恐惧很少有过深刻思考,更多地是将军人二元化,要么上阵杀敌要么血洒疆场,不愿给出第三种选择。一些作品习惯把战俘的生活简化或“美化”。简化就是把战俘营想象成只有英勇不屈的斗争,美化则是精神层面肆意拔高战俘的精神意志,而不是设身处地地去想象处于长期极度饥饿和高度恐惧的具体人会想什么做什么。二元化的结果就是战争作品人物形象的脸谱化、神剧化,千人一面的工厂化。邓一光痛斥时下的抗日神剧,认为那种扭曲带来的不是历史观,而是游戏化,是对人性的嘲弄与践踏。

没有人能真正理解战争给郁漱石带来的恐惧。父亲觉得军人应当马革裹尸,未婚妻的兄弟则认为当战俘是可耻的。相较于战俘营的痛苦生活,亲人的不理解才是他无法承受的最大恐惧,才是压倒他生命希望的最后一根稻草。

没有哪种疼痛能超越恐惧。邓一光说,“只有拥有捍卫恐惧的权利,人类才能继续前行。任何光明的结尾,都与这个旨意相悖。”需说明的是,捍卫恐惧,首先必须正视恐惧。


作者:陈  斌
编辑制作:薛伟平
责任编辑:张   裕

*独家稿件,转载请注明出处。

©2014-2024 dbsqp.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