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社:赛德克抗日悲歌

2015-10-25信息快讯网

文汇报记者 赵征南

明清时期,台湾中央山脉及周边地区,本属世居少数民族的自治区域,官方未曾治理,汉人势力不及,台湾少数民族始终保持着古朴的生活习惯。但日本侵略者到来之后,宁静被打破,噩梦随之降临。

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的台湾少数民族不得不举起了反压迫、反奴役的抗日大旗。据统计,1896年至1930年间,台湾少数民族先后发动了150余次武装抗日行动,雾社起义为其中最为惨烈的之一。1930年10月27日,雾社赛德克族领袖莫那·鲁道带领族人,联合周边5部落共1200多名勇士,利用当地举行运动会之机,进行武装起义,杀死134名包括日本军警在内的日本人。日本殖民当局恼羞成怒,调动4000多名军警和部队前往镇压,对总人口仅2000人的雾社地区进行扫荡,并采取“以夷制夷”、“首级换赏金”的方式,残酷镇压起义部队。

日军调动大量先进的飞机、大炮进行轰炸;同时,还堂而皇之地违反国际法,首次在侵华战争中使用了毒气弹。弹尽粮绝之际,莫那·鲁道拔枪自杀,大量勇士和妇孺集体自缢。

“他知道,那是一场必死无疑的斗争,可他对日本人的恨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最终,宁为玉碎,毋为瓦全。由于日寇的残暴统治,在后来的几十年里,‘雾社’一词成为全族的禁忌。”如今,面对记者,赛德克后人、莫那·鲁道的曾外孙女马红·巴丸向世人控诉这段血泪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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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料图,中间站立着便是莫那·鲁道

日本人来了 岁时祭仪没了

南投县仁爱乡互助村,清澈的北港溪穿流而过。越过河川之上的清流桥,恬静的清流部落映入眼帘:无瑕的蓝天,纯净的绿草,慵懒的黄狗,再加上乡亲热情爽朗的微笑,如同一幅人与自然的和谐画卷。

初入部落,丝毫感受不到部落的历史沧桑,悲情、委屈或怨恨似乎从未存在,直到遇到了莫那·鲁道的后人,直到听闻了悲惨而又坚强的“余生”。

“先辈的故乡原本在浊水溪,那是一片世外桃源。”马红·巴丸说,“但80多年前因日本侵略带来的一场浩劫让我们赛德克人几乎灭族,‘余生’背井离乡,民族文化被摧毁殆尽。”

“社”是台湾少数民族的基层组织,相当于部落。雾社,位于台湾中部的一片高台地上。由于此地山峦叠起,群峰环绕,时有山风雾气,故此得名。

数百年来,雾社的赛德克人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他们耕种着旱稻、小米、地瓜、芋头;追随着猎物的足迹,狩猎换取现金;供奉着族人的祖灵。

“我们遵从着固定的生活习惯,开春二月种小米;年底11月打山猪肉。”马红·巴丸说,“但日本人不管这些。他们自以为优人一等,将我们台湾少数民族看做‘蕃人’,甚至‘牛马’,强行改变着我们的‘岁时祭仪’。”

为了对付台湾少数民族,日本殖民当局可谓煞费苦心,先是采取了设置隘勇、地雷、电网等措施,继而又开始动用大批军队、警察进行“讨伐”。经过血腥的征服,日本殖民者逐步将势力深入台湾少数民族居住腹地,此时他们又在少数民族生活地区推广威抚并用的“理蕃计划”。

雾社地处交通咽喉,被日本殖民当局当作控制中央山脉的前进基地。这里后来变成了“山地模范社区”,日本人在此设立学校、邮局、警察局、旅馆、医疗机构等;此外还推出“和蕃”政策,鼓励日籍警察和所在部落头目女儿或姐妹结婚,以达到拉拢之目的。

这算是日本人做的好事吗?“他们根本不把我们当人看,所做的事情不是为我们,而是为他们侵略所用。”马红·巴丸逐一列出了“理蕃”的罪状,“就开设学校而言,日本人将当地的少数民族儿童送入‘蕃童教育所’,使他们接受奴化教育,并将其中优秀者送入平地的中等学校,招收这些青年当教师和巡察,培养台湾少数民族精英的目的,不过是为了反过来控制台湾少数民族;警察局,名为治安,不过是监管各部落的工具,还意图解构部落政治。还有臭名昭著的‘和蕃’,日本警察常有始乱终弃的情形,莫那·鲁道的妹妹即遭此不幸,他们甚至将少数民族妇女骗到日本沦为妓女。”

何况,“和蕃”只不过是侵略者身上披着的“羊皮”,“征服”、“掠夺”、“压迫”才是他们的真意。为了实现“优质文化”的“统一”,日本殖民者大修神社,不准赛德克人祭拜自己所信仰的祖灵;他们以“破除旧习”、“生产发展”、“卫生改善”为名,押收赛德克人的枪械,阻挠其狩猎习俗。

有时稍不留神,他们便会撕去“文明统治”的外衣。赛德克人由于信奉人与自然的和谐,将森林视作圣地,视巨木为守护神;日本人眼红部落周边的桧木,在雾社一带大兴土木准备充分开发山林资源。他们强迫族人在岁时祭仪期间砍树,使其农耕活动及狩猎活动受到影响,岁时祭仪根本无法运作。“每人要交一根木头,女人生完孩子一星期后就要参加劳动。警察克扣工资,甚至强迫我们无偿劳动,‘心情不好’时,可以任意进行搜查、辱骂甚至毒打。”马红·巴丸说,“赛德克族的主体性受到前所未有的约束和破坏,生活上的摩擦和冲突频生,反抗的种子就此埋下。”

忍无可忍 被逼起义

面对侵略者的皮鞭和枪口,不少赛德克年轻人心中的愤恨已到了极点,他们纷纷提出武装起义的想法。不过,作为族群带头人,莫那·鲁道心中充满矛盾。

莫那·鲁道,1882年在仁爱乡马赫坡社出生,在家中排行老二。他天资聪慧,魁梧勇猛,深受族老的爱护和照顾,当时马赫坡社头目铁木·罗勃对他视同己出,将传统规范、为人处世、攻略防卫等经验,均毫无保留地倾囊相授。

莫那·鲁道慷慨大方,又有勇有谋。年纪轻轻便随同族人迎击纷争,获得敌人头目首级而名声大噪,因此深受本部落及赛德克族群各部落的敬重,很快就非世袭地被族人推举为新头目。

雾社赛德克族人骁勇善战,具有光荣的抗日传统。沙布·比互和比互·瓦利斯两位堂兄弟,年轻时家人被日本人杀害,后来两人因故被罚劳役,又遭受日警鞭打,抗日信念愈加坚定,他们常常游走于各部落之间,秘密策动起义。

莫那·鲁道对日本人的残暴无理也早有怨恨,但站在部落首领的角度上,他对起义一事还是疑虑重重。

日本殖民者为了稳固其统治,经常安排台湾少数民族“势力者”赴日“观光”武器部队,莫那·鲁道也“有幸”成为其中一员。第一次瞧见外部世界的莫那·鲁道内心被重重地击了一拳。“他回来就对族人说,日本军队比森林的树叶还要繁密,比浊水溪的石头还要多,抵抗他们,对赛德克族而言无异于以卵击石,很可能铸成一场灾难。”马红·巴丸说。

可该来的,总是会来。

1930年10月7日,马赫坡社办理婚宴,恰巧两名日本警察路过。按照赛德克人的礼仪,莫那·鲁道的长子达德·莫那上前拥抱日警,热情邀约。不料,对方嫌弃其手上沾着的动物鲜血弄脏了衣服,一把将达德·莫那推开,还用手杖打他,达德·莫那也动手还击。莫那·鲁道劝开双方后,带着粟酒二度前往警察局登门致歉,可日警不为谅解,并宣称近日会将此事上报,给莫那一家最严厉的处罚。

恐怖的阴云笼罩在雾社上空。莫那·鲁道和他的族人当时觉得日本军警很可能借此机会对部落平日“不合作”态度进行惩罚,事情不会有什么转机,就决定先下手为强。

起义时间选择了10月27日——“神社祭日”,当天将举办运动会,雾社所有日本人都会聚集到公学校运动场内。这些日本人为了与汉人、少数民族区分,都会身穿和服。前一天晚上,他召集族人下达起义命令:消灭所有身穿和服的人,并严令保密防范内奸。莫那·鲁道决定兵分三路:一组由次子巴沙欧·莫那率领,攻击各地警局,随后前往埔里地区阻击背后花莲增援之敌;另一组由长子达德·莫那率领,攻击雾社公学校运动场;中老年组由莫那·鲁道率领,攻击警察分局仓库、日本机构和宿舍。

莫那·鲁道在周围各社也颇有威望。下决心起义之后,就秘密进行联络,勃瓦岑、谷恩、杜罗杜夫、杜鲁湾、斯固等5社头目都表示全力支持莫那·鲁道的起义决定。

27日上午,莫那·鲁道率领6个部落的族人,率先对警察系统发动袭击并焚毁、切断所有对外交通及通讯设备,获得180支枪及23037发子弹。8时许,运动场正举行升旗仪式,达德·莫那一枪击毙站在最前面的日本地方长官,起义军蜂拥而入,杀死包括日本军警在内的134名日本人。

事件发生后,日本殖民当局立刻紧急调派台中州、台南州、台北州、花莲港厅的驻军向埔里、雾社前进,进攻起义部队。莫那·鲁道不敢恋战,指挥大家撤退回部落中,欲与日军持久抗争。

此时,起义军的抵抗分成“马赫坡”和“塔洛湾”两条战线,马赫坡战线由莫那·鲁道负责,塔洛湾则由谷恩社头目塔达欧·诺干率领。

10月31日,日军发动“军警部队协同总攻击”,先以山炮对塔洛湾方向予以炮击,随后出动地面精锐部队。台湾少数民族的英勇抗战让日军遭受重创,不过自身也付出极大的代价,塔洛湾线宣告失手,塔达欧·诺干也被炸身亡。抗日主力退到马赫坡社,其余散在各溪溪谷。11月2日,马赫坡线也失守,剩余起义军全部退入山林之中。

弹尽粮绝后集体自尽

“游击战是台湾少数民族擅长的,地形熟悉,且山林中存有足够部落1年使用的余粮。”马红·巴丸说,“不过,没想到,日军的残忍还是超出了起义军的预想。”

起初,借助有利的地形,日军无论使用山炮、榴弹炮、曲射炮还是机关枪,都无法撕开台湾少数民族的防线,日军台南大队在马赫坡社东南方高地附近,死伤惨重,遂请求后方支援。日本殖民当局增派部队,并以飞机投掷从日本国内调运而来,违反国际法的“特种炸药”——“糜烂性毒气弹”,对躲藏在密林中的抗日台湾少数民族进行攻击。

“当时一般会来两拨飞机,一拨先侦查,找寻挂有部落旗帜的区域;后一波扔下毒瓦斯弹。虽然由于风力、风向的原因,溪谷中的毒气容易扩散,但很多族人还是出现了头晕等中毒的症状,再加上粮仓在轰炸中被摧毁殆尽。不得已,起义军退入山林更深处,借助悬崖峭壁在岩窟中和日军抗争。”

日军在无可奈何之际,又想出一招阴险的毒计——以夷制夷。他们不光空投6000份传单,分离瓦解台湾少数民族归降;同时,他们还拼凑了一支“味方蕃”部队。这支部队的主力是台湾少数民族,包括与马赫坡社有仇怨的部落以及未参与起义的部落。被迫投入日本阵营的台湾少数民族,必须服从日本军警的“战地赦令”:违命者、临阵脱逃者,或严刑拷打,或就地枪决;而对建有“战功者”进行奖赏。

何为“味方蕃”的“战功”?根据当时“论功行赏”的标准:取得“头目”或者“势力者”首级,每个赏金200元;“蕃丁”首级每个100元;“蕃妇”首级每个30元;“幼儿”首级每个赏金20元。

在此威逼利诱之下,“味方蕃”只得任日军摆布。

有了被称为“亲日蕃”的台湾少数民族参战,起义军熟悉地形的优势荡然无存,他们的处境越发艰难。莫那·鲁道的小儿子瓦利斯·莫那在轰炸中,被炸断腿后身亡。次子巴沙欧·莫那被击穿下颚后伤口严重感染,为不拖部队后腿,央求伙伴们尽快结束自己的性命,伙伴们无人忍心下手,最后竟是自己的至亲大哥帮助他完成心愿。在不断的战斗中,勇士的人数越来越少,而且只能捡拾地瓜、南瓜、芋头为食。为了节省粮食,也为了让丈夫作战中没有后顾之忧,部落的很多妇女勇敢地选择依照祖训,带着孩子,在巨木下上吊自杀。从当时日本人所拍摄的照片上,一棵巨木吊了很多具尸体,以至于树枝都弯曲下垂。

莫那·鲁道眼见大势已去,要求家人不得投降,死也要死得有尊严,根据祖训,或战死、或自杀,绝对不能被敌方活捉后斩首。他将达德·莫那叫到自己身边,让其最后一个自杀。交代完毕,莫那·鲁道走进深山,而后拔枪自尽。他的八个子女中,除了大女儿马红·莫那上吊后被人救起之外,其余全都身亡。12月8日,达德·莫那和最后的勇士一起上吊自尽。

就这样,起义发动43天后,战役走向终结,6部落人口锐减一半以上,死亡644人,其中女性就有312人,大多是上吊自缢。

不过,对马红·莫那而言,灾难仍在继续。

起义失败后,剩余561名抗日遗族被拘捕,关在名为“收容所”的集中营里。族人们每日生活在夫离子散的悲痛中,病死、饿死或自杀者不断出现。日本人对这些人进行严密监控,并威逼利诱,以求获取抗日“漏网”名单。

1931年4月25日,他们再度利用族群裂隙,威胁怂恿道泽部落对“收容所”中手无寸铁的老弱妇孺进行攻击,道泽“突击队”队员共提着101个首级,向日方邀功。“这被称作‘第二次雾社事件’,但我们不认可,这明显是日本人怂恿的一场屠杀。”马红·巴丸说。

经过持续的、“种族灭绝”般的杀戮,至1931年5月,6部落仅剩298名幸存者。日本人对他们依旧不放心,5月6日,将生还者强制迁往更为闭塞的“川中岛”。为了防止赛德克人将来返回家乡,日本人之后将雾社的土地分送给“亲日”的各个部落。至1937年,6部落仅剩230人,如此灭族之浩劫,可谓举世罕见。

川中岛延续历史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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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生纪念碑)

雾社起义给予日本殖民当局的“理蕃”政策巨大的打击,殖民者使用毒气的行径,遭到海峡两岸乃至世界范围的同声谴责。当时的“总督”和台中州知事引咎辞职。随后,日本逐渐调整台湾少数民族管理政策,加大“皇民化”的力度。当时,台湾设有“青年学校”、“特赦青年训练所”、“皇民炼成所”、“劳务奉公队”。马红·莫那的养女鲁比·马红,写名字还是最习惯使用日文,这便是奴化教育的“印迹”。

台湾少数民族天生具有充沛的体力和意志力,且善于丛林作战。利用这一点,日本殖民当局逼迫他们参加“高砂义勇队”,前往南洋战场,出生入死为“皇国圣战”效命。在日本人的煽动下,有33名川中岛生还者写下血书,加入义勇队,其中有12人战死。当初抗日先驱宁为玉碎,他们的后代却沦为替“皇军”卖命,令人不胜唏嘘。

台湾光复后,日治时期的川中岛,改名清流部落。经历了多年风雨的洗礼,族人性格被磨砺得如同环绕部落的清清流水,清澈而坚韧。现在,清流部落的人将自己称为“余生”。

对“余生”而言,两次事件,除造成赛德克族人数急剧减少外,伤害深及族人心底,使得清流部落遗族的心灵长期笼罩在恐慌的阴影当中,对童年成长、却不堪回首的故乡逐渐遗忘,绝口不提“雾社事件”。作为“余生”的一员,马红·莫那常年忍受父母、兄弟、姐妹、丈夫和孩子等亲人离去的孤独,还曾再次试图自杀。她常说:“走了多好,一了百了。死而复生,情何以堪。”

莫那·鲁道的曾外孙莫那·巴丸认为,“余生”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血泪史,即便在族群内部,也有怨恨和猜忌。最主要的,在日本的摧残下,族群文化出现断层,他们失去了族人间赖以互信的纹面印记、岁时祭仪和祖灵信仰,成为失去灵魂、没有影子的游移者。

“我时常想,为何我们的先辈宁可一死,也不愿屈辱地活着,或许,这就是对日本文化的反抗。文化没了,这个民族还能剩下什么?因此,仅存的历史记忆一定要守住。这是我们这些喝着马红·莫那口水长大的孩子们的责任。”马红·巴丸说,如今,她正为此不断努力。

1953年,台湾当局在雾社建立“雾社抗日纪念碑”。每年10月27日,南投县政府都会在碑下举行活动,追悼雾社事件中抗日志士的英灵。过去,每年此日,清流部落的老人都会前去,送上赛德克歌谣《缅怀歌》:“所有的先祖们/我们来祭拜你们/来到你们的面前/你们今天的日子/那么的不幸/你们的经历/独留下我/当初该如何做/我应该跟随着……”

但会唱的健在老人越来越少,怎么办?

“受皇民化的摧残,现在会唱赛德克追思歌曲的老人只有8人,年轻人都不会。我打算今年换个形式,让部落的孩子、外地的媳妇以及嫁出去的女孩子都回来参加。现在,我正准备将歌谣数字化,这样,即便老人去世,我们的文化也可以得到传承。”马红·巴丸说,“将来无论走到哪里,赛德克人永远都要知道自己是谁,来自哪里,我们先贤的抗日壮举有多荣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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