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史铁生
作家史铁生
铁生是2010年的最后一天(12月31日)走的,自那以后,5年了,我从不期待新年的降临,不仅没了迎新的情趣,还会平添伤感和莫名的烦躁,似乎一切都是新年的过错。
在我和铁生夫妇相识的20年中,曾不知多少次听过“家中的首长要牺牲”的戏言,这句话成为一句笑话,成为一种调侃,也成为一种只可领会的默默庆幸。但当这一天真的来了,几乎所有的人都变得束手无策,唯一能做的就是按照他的意愿:“不要哭啼”,要吹响“节日的号角”。铁生走了一周后,当我听到电话里希米无法遏制的哭声时,我才清晰地意识到,世界的一角真的崩塌了,而流出眼泪的那颗心也不会再痊愈了。我只能抽泣着对她说:“哭吧,使劲地哭,哭出来”。哭声一下子就把我们拉回到冷酷的现实,也就从那天起,我知道自己必须直面一个残酷的事实,那就是我亲爱的朋友和老师,铁生,他真的走了,无论多少眼泪,多少对上苍的祈祷都换不来他的欢声笑语。我们再也无法拉拉他的手,无法看看他开电动车的风采,更令人寒心的是再也不能面对面地与他交谈,看着他眼中的笑意一点点地温暖对方,他风趣的语言把人们的忧虑吹散,是的,再也无法分享他的豁达和智慧了。
铁生大半辈子是在轮椅上度过的,但在我所有的朋友中,他应该是最热爱生活,也是最懂情义的。记得他身体还可以的时候,非常喜欢外出。有一次去天津,在闷热的船舱里,他坐在轮椅上近4个小时,朋友们都觉得难以忍受,身体肯定不舒服的他竟连一句诉苦的话都没有。我知道,他完全是出于礼貌,他不想让组织这次活动的朋友感到难堪。有一年夏天,他的一个朋友带他去北京郊外,找了半天也就找到一块带点草的空地。朋友给他吹了一个气垫,他躺在气垫上,望着蓝天,脸上始终带有一种心满意足的表情。我们怕他无趣,就对他说:“去别的地方吧,这里什么也没有,旁边只有一条小沟”,他非但没有流露出扫兴的样子,还连声道:“这里很好,这里很好”,感恩的他从来不会忽视朋友对他的点滴关怀。他对吃也是津津乐道。他爱吃北京的传统小吃,对咖喱饭也不排斥,他常说:生病后味觉也减弱了,言下之意就是本可以吃得更多。他有时还会自嘲道:“现如今吃药比吃饭吃得多了。”记得他身体已经很差的时候,还下厨房给大家烙饼。饼烙好了,大家吃得非常香,可他自己连吃饼的力气都没有了,至今我还记得当时的情景:他先拿毛巾擦了擦额角和脸,毛巾拿开后,只见一脸的疲惫。日子久了,我也渐渐地认识了他过去的一些同学和一起插队的朋友,我发现,他无论身体怎么不舒服,都不会拒绝朋友的造访,对他来说,一个充满友情的世界就是人可以拥有的最美东西。
当然,铁生给我最深的印象还是他的作品,特别是他后期写的两本小说:《务虚笔记》和《丁一之旅》。这两部作品在我看来不仅是他创作生涯新的里程碑,也是必入中国现代文学史的作品。在这两本小说中,他保留了他作品惯有的优美语言和从容节奏,不同的是,他要以一种崭新的方法尝试小说的创作。他故意摒弃了过去写“具体人物”和“讲故事”的手法,而是通过新的手段把自己的回忆、感悟和思考放到作品中,使小说在具有文学性的同时,还增加哲学性。他要求自己的读者必须有思考的能力,并去挑战和培养这种能力。在《务虚笔记》里,他以重复的场景、人物的加叠和印象的不断交替塑造了一个我们曾经经历过的世界。他把中国这几十年的历史浓缩在小说里,通过人物的自身经历,探讨了“生与死”、“爱情”、“恐惧”、“叛徒”等等困扰了我们几十年的问题。在《丁一之旅》中,他探讨了男女关系的各种可能性和困难性,并通过把“我”分裂成三个人的手法,以更宽的视角展现人物的内心。我不知道铁生创作这两本小说的缘由是什么,有时我会把他的这些创作归结于他对现代艺术的热爱。例如对绘画中新流派的关注。实际上“印象派”的绘画就是画家把自己对一个场面的印象记录下来,当然对依靠文字的小说来说,这么做要复杂得多,但铁生做到了,他把人生印象的总和完完整整地体现在他的《务虚笔记》里了。铁生是一个在创新中找到动力的作家,是一个把哲学思考付诸于文学语言的作家。
铁生之所以能够在文学创作中走出一条崭新的道路,和他的爱人希米有很大的关系。学数学出身的希米对哲学和现代物理有很大的兴趣。她爱读书,爱思考,也非常勤快,除了要照顾铁生的衣食住行和自己的工作外,与铁生思想上的交流也成为她生活中极其重要的一部分。她关心他的写作,是他作品的第一个读者。与他们俩的交往使我有机会目睹这样的交流。每次我艰难地从北京的西部去到东部,总是能充满喜悦地回到家,因为这样的交流对我来说也是心灵的营养。
一年多以前,希米自己的作品《让“死”活下去》也出版了,这本书记录了生死两地不可逾越的距离所造成的痛苦、思念、疑惑、甚至绝望,字里行间充满了对铁生的思念和爱,正是这本书让她对自己和对爱人都有了一个交代。铁生的离去对她来说无疑是一种无法估量的打击,几乎可以说是无情的摧毁,但她站起来了,因为她深知铁生不希望看到的是这种无谓的沉沦,他一定会鼓励她继续走自己的路。她是一只脚患有残疾之人,可这几年她学会了游泳,学会了开车,并已经开始创作,我亲历了她的低谷,也见证了她重新站起来的历程,这一娇小女子所做的一切都会让我在感叹之余外,获得不少欣慰。我绝对相信,她在迎接一个个挑战的时候,身后都站有铁生。正是在这一对夫妇身上,我看到了生死两地的无情,也看到了生死两地的有情、让人钦佩的有情。是啊,怀念铁生如今已经变成了一种力量,一种继续他“写作之夜”的力量,一种超脱生死的力量。
(作者系著名剧作家、翻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