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人茶话】爱丽丝·门罗的快乐影子之舞

爱丽丝·门罗

爱丽丝·门罗的小说《快乐影子之舞》中译本

爱丽丝·门罗的小说《逃离》中译本

■乔丽华

最初被加拿大女作家爱丽丝·门罗吸引是因为《机缘》里的朱丽叶，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中产阶级女性，有一肚子古希腊神话的学问，具有充沛的思考力，可就是这样一个女性，火车上的一次邂逅，让她选择投奔了在海边捕鱼的埃里克（他因为某种原因离开了医学院），从而偏离了原先的轨道……她的选择是为了什么？火车上纵身跃下的男人意味着什么？而即便读了一遍又一遍，还是隐隐约约地感到其中有诸多不可解之谜……门罗的小说，几乎每一篇都留下一个谜题，让我去费劲地思索，而这正是我放不下的原因之一。

门罗出版处女作《快乐影子之舞》时已经三十七岁，与早早出名的张爱玲相比，她算得上是大器晚成。每每有朋友让我推荐门罗的小说，我都会情不自禁地首先推荐这一本。因为，为了这部小说集，门罗写了十五年。在她这时期及此后的小说里，你可以一再读到她身为女人，为避开他人的眼光偷偷写作的窘境。在《办公室》这篇小说里，当女主人公对丈夫宣布：“我觉得我应该有间办公室。”她立即感觉到来自各方的质疑，连她自己也感到不自信了：“我立刻意识到了，这似乎是个苛刻的要求，算是难得一回的自我骄纵。”就像伍尔夫所宣称的：“女人要想写小说，必须有钱，再加一间自己的房间。”小说中的女主人公也发表了这样一通关于“空间”的解释：“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房子用来工作挺合适。他把工作带回家，为此还特意清出一块地方给他工作。为了尽可能地配合他的需要，房子的布局要重新安排。谁都看得出来他的工作存在。没人指望他接电话，也不会指望他能找到找不到的东西，或者孩子哭了他能起来看看，更不会盼着他去喂猫。他完全可以关上房门。我说，想想吧，要是一个妈妈关上房门，而所有的孩子都知道她就在门后头。为什么孩子们都会觉得这样对待他们太粗暴？一个女人，坐着那里，看着空气，看着一片乡村的田野，但她的丈夫却不在这片田野中，她的孩子也不在，人们就会觉得这是违反人类天性的。所以，房子对女人的意义和男人不一样，她不是走进屋子，使用屋子，然后又走出屋子的那个人。她自己就是这房子本身，绝无分离的可能性。”

所以，对她而言，写作即意味着走出原来的房间，原来的家。而这样的举动，显然为周遭所不理解，甚至招来谴责的目光，如《办公室》里的房东麦利先生、《库特斯岛》里的格里夫人，在门罗的笔下，都是热衷于干涉他人生活的疯子，会去翻别人垃圾筐的窥视狂、变态者。从这些作品中可以想见门罗在通往写作的路途中曾经承受的压力，而不是如她获诺贝尔奖时有些媒体报道的那样，“在安静的小镇上写着静水流深的小说”。在门罗的笔下，女人也从来都不是安静的。她的第一部小说集《快乐影子之舞》，大多以小女孩的视点讲述故事，但几乎已经涉及门罗日后涉及的所有主题——孤独、性、背叛、死亡、犯罪、信念、疾病、衰老，男人和女人的差别……里面的女孩们一边焦虑不安地试图皈依这世界的秩序，一边又试图挣脱。同时，这部小说集也酣畅淋漓地展示了门罗在短篇小说上的才华，这部小说集的压轴之作《快乐影子之舞》，中产阶级妈妈们的软弱、势利和动摇，马萨利斯小姐既令人可疑又坚不可摧的对于音乐的信念，全凭小女孩不动声色的观察呈现出来。而这样的人生究竟是虚无还是实有？小说把判断的权利完全交付与读者，每个人首先读到自己心中的那部分。你首先遇到的是你自己，然后再慢慢修正。

《逃离》是门罗的代表作，也是她获得诺贝尔奖的小说。门罗后来的小说，有很浓的时间的痕迹。她坚持了半个多世纪的写作生涯，使得她的小说可以很自如地在两个时间中穿行——年轻时，年老后。她的小说往往有一种时间跨度，并不是以历史为背景的跨度，是主人公可以在年老后旧地重游或偶然相逢，一个时代已经改变，整个城镇的面貌已经改变，一切都已物是人非，一种命运已经揭示，已经尘埃落定。而年轻时他们还在为此苦苦揣摩却怎么也看不透，成为老年人后自然而然就知道了。所以，活到这把年纪的人，留给他们的只有一件事可做，那就是你怎么去理解、琢磨这命运。生活是向前的，而对生活的理解却来自事后的追溯和回顾。

但并不因为年纪的增长，门罗的作品就失去了那种撩拨人心的力量。几乎每篇小说总有一个地方把你卡住，让你忍不住翻来覆去地去猜，去探索，去琢磨，最终你会发现不是文字本身制造了雾障，而是存在于你自身的黑洞和成见阻隔了你去靠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局限，既包括情感上的，也包括理智上的，以及阅历上的。相比于莫泊桑那样传统意义上的短篇小说，门罗这种不明晰的小说，更能给我们机会以发现自己的局限。你能理解朱丽叶的选择吗？你能理解格雷斯、南希、格丽塔、奥利或肯特……的选择吗？门罗小说中的主人公始终在向这个世界大声宣告：还有另一种生活，还可以走得更远，更加随心所欲，哪怕被生活愚弄、背叛也并不可怕，如果回过头去看，那都是我们内心压抑的渴望，是激情的爆发。它被释放出来，或被永远地埋藏，但它们确实在那里，所有不确定的幸福和无可逃脱的痛苦，归根结底是我们自己的选择，而如你活得足够长，如你有足够的心智去理解，过去的一切会在你眼前徐徐展开，向你揭示谜底，诉说尘封已久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