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人茶话】人其实真的很脆弱
上海话剧艺术中心演出的《玻璃动物园》海报。
陈家琪
一个偶然的机会，在复旦大学医学院看了一场由他们的研究生院组织、上海话剧艺术中心演出的《玻璃动物园》(The Glass Menagerie)。把“Menagerie”翻译成动物园也可以，但应该注意的是:这里的动物，通常指的是马戏团里被人豢养、训练的动物。于是，我就想到了人，人就是这样一种动物。
作者田纳西·威廉斯自然大名鼎鼎，他的《欲望号街车》不但获得了1948年的普利策戏剧奖，而且已经成为美国戏剧史上的经典。
《玻璃动物园》从头到尾只有一个场景、四个人，但看得人心惊肉跳。
这是一个家。母亲阿曼达辛苦支撑、维持着这个家里的一切。丈夫十六年前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大女儿劳拉二十四岁了，腿有些跛，高中都未上完，职业培训也未完成，身体不好，性格更内向、羞涩、自卑，但善良、渴望爱情，在心底深处保留着美好记忆，于是只能把这一切都寄托在自己的几个玻璃动物上，在想象中让它们生活在一个自己构筑起来的动物园中。她精心养护着它们，最喜欢的是一只独角兽，因为它独特，所以显得孤独。而劳拉本人就孤独地生活着，几乎看不到任何前景。
弟弟汤姆在一家仓库工作，自然不得意，幻想着如父亲一样外出游荡，飘零四海，再也不回到这个家。
家里不幸福吗?
谈不上富裕，但也不缺什么，更不必为吃穿发愁。汤姆有工作，晚上就是外出看电影，然后喝得酩酊大醉;而醉，或曰酒鬼，是最不能为母亲容忍的。所以一般的争执，都发生在母亲与儿子之间。
在儿子身上，母亲发泄着她对其丈夫所有的不满，但嘴上又一直不停说着她是多么地爱着自己的丈夫，自然也更爱自己的儿子。于是有了对儿子的一种训练，相对固定的训练方式，这就是呵斥、管教、规训，同时强行、或逼迫着他给自己的姐姐找一个对象，至少，也要领一个具有绅士格调的人来见见美丽的劳拉。
母亲最疼爱的当然是女儿劳拉。但，我们都看得出来，这是一种目的性很强的疼爱，就是为了让她快点嫁出去。这其实是对动物的另一种训练方式，就是哄着你、爱护你、保护你，为的是让你更漂亮、更出众，更能吸引人。
于是，家就成了一个动物园，一个充满疼爱、关照和对未来表现出希望的动物园:懦弱、无能、让人怜爱的劳拉，还有竭力想让自己显得放荡不羁的汤姆，加上总在喋喋不休说个没完、并把对所有动物的疼爱、焦虑和怨恨都集中在自己身上的母亲。
当然，母亲也是一只受到伤害的动物。这种伤害还不仅仅指的是丈夫的远离，更包括儿子日渐显露出来的背叛与女儿的可怜无助;甚至女儿对那几只玻璃动物和几首怀旧歌曲的钟爱也成为她无法忍受的精神折磨。
终于，第四个人出场了，这就是与汤姆同在一个仓库工作的吉姆。汤姆说他们是最好的朋友，但，在这种人与人的关系中，谁又能与谁好到哪里去?那是一个动荡不安的年代，西班牙爆发了内战，任何一个正常的人都能感受到战争的临近，但在这个家里，无休无止的琐碎小事依然是他们憧憬和争吵的主题。吉姆用他在演讲学习班上学到的“魅力”(这是一个最为母亲夸耀的词汇)给这个家庭带来了希望，带来了可能扭转这个家庭中一切的机遇，因为他在高中时就认识劳拉，而劳拉也一直默默地爱着吉姆。
母亲和汤姆都有意回避开了，把时间和地点留给了吉姆和劳拉。原来传闻中的吉姆和另一个女同学订婚的事本是一场恶作剧，一切看起来都很好，吉姆不停夸耀着劳拉的美丽，告诉她“自卑综合征”是最要不得的自我贬低。他激情似火地说:你看看你周围，谁比谁能强多少? 你说你有弱点，比如腿跛，当年是那么害怕在众人面前走过;但我，还有别人竟对此毫无感觉。别人呢，谁又没有自己的弱点和不足? 你在这方面缺了点什么，在另一方面就会多出点什么，就差没有说出“上帝总是公平的”这句话了。补上这个意思的是劳拉。她柔柔地说:独角兽的角被碰掉了，但也就与别的动物平等了，再也不显得特立独行了。注意:劳拉是所有人中唯一一个说出了“平等”这个字眼的人。劳拉以她的善良与羞涩，还有偶尔闪现的热情与周到让吉姆感念不已。两人跳了舞，还接了吻。当母亲和汤姆再出现时，吉姆忽然说，他刚刚订婚不久，今晚就要去接未婚妻。
晴天霹雳。
希望越大，失望愈烈，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人死于希望! 然而希望之为希望，就在于它只是一种私念;它的私密性，又给人生增添了多少只属于自己的斑斓色彩，特别是对劳拉这样的女孩子来说!
当吉姆匆匆走后，母亲又把全部的怒火发泄到汤姆身上，斥责他为什么不知道吉姆已经有了未婚妻，嫌他随便领这么一个人来家，打乱了家里的平静。汤姆辩解着，咆哮着，再也无法忍受下去，而可伶的劳拉，却只有默默站在那里，背对着所发生的一切。但让人感受到的，却是她受伤害后的平静与安宁。
她以她的柔弱、孤独、无助，包括寡言和无语，来对抗这个喧嚣混乱的世界。
人真的很脆弱。吉姆所带给劳拉的一切希望都可能转化为无法忍受的失望与绝望;但人，又怎么能不带给人希望与热情?而且你怎么可能知道这种希望的边界在哪里?眼看着会改变这个家里一切的吉姆，最后留给这个家的就是更激烈的争吵，更无助的幻灭与绝望。但这一切，却并不包括劳拉在内。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我们能确定的，就是西班牙内战，还有正在逼近的战争，对他们这个家的此刻而言，可能什么都不意味。如果说劳拉能给我们什么启示的话，恐怕就是老子所主张的贵柔、守雌了。
看来这个世界是越来越属于女性了。黑格尔说，“这里是罗陀斯，就在这里跳吧”，可你以为罗陀斯岛就遍布蔷薇(在德语中这是同一个词)、给你欢乐吗? 才不是呢。但不在这里跳，又能到哪里去跳?人总得跳(表现)，不在这里就在那里。人是离不开他的时代与环境的;就是满地荆棘，你也只能在这里跳舞。无论是母亲唠叨中的怜爱与期许，汤姆怒火中烧的理想与愿景，还是劳拉细声细语中的忍受与无奈，就是这个罗陀斯岛上所能拥有的一切。你不得不认可它，接受它，然后再开始慢慢走自己的路。我们与其争论人性到底是善还是恶，还不如记住:我们都是一些玻璃动物，被规训着、教育着、改造着的很脆弱的玻璃玩具。我们不知道谁最后掌控着我们，我们也不知道我们要表演什么，给谁看。对我们而言，重要的是别相互伤害，别去杀医生、凌辱老师，别去告密、揭发，别去用明天代替今天;哪怕就是示爱、保护、安慰、鼓励，也可能无意中伤害了谁的哪一方面。暴力和恶性，包括恶言恶语的减少就是我们所能认可的“改变”或“进步”。而且，人，作为能思维的芦苇，真的很脆弱;不要说善意的伤害，更有那些直接的、出于恶意的相互伤害，各种有毒的假冒伪劣，早已经让最彪悍的强者在“玻璃动物园”里挥舞起了真正的铁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