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曾被“看见”的,不再被忘却
但杜宇版《盘丝洞》剧照。
电影《铁蹄下》剧照。
■本报首席记者 王彦
20世纪初叶的中国电影流行什么样的审美趣味? 那时的贺岁档又发生过哪些故事? 当下的观众现在可以从大银幕上透过斑驳划痕得以管窥———1927年的猪八戒是瘦过身的黑猪,那时的蜘蛛精闲来无事爱玩“跳梆梆”;1920年代后期,当两三万银元足够开一家电影公司时,一部大年初一上映的神怪片票房爆收5万。
上海影戏公司摄制的黑白默片《盘丝洞》 日前在上海百美汇影城与观众见面。此时,距离该片首映已过去了近90年。虽然2年前的上海国际电影节4K修复单元中,已有影迷得幸见证该片返乡,但本次放映依旧有人热了眼眶。是夜,《盘丝洞》 导演但杜宇的后人纷纷从海外赶来,16人坐了整整一排。导演的儿孙辈里,竟也有一大半是与该片初次相逢。但杜宇的孙女但启贤就感慨:“小时候只见祖父夜以继日地画啊画,却不知他与中国电影有那么密切的联系。”她感恩电影这项现代技术的发明,能为家族存留档案;她更感激有心人将这部孤品迎回故里,仿佛打开了一本尘封的记事本,90年前“人”的温度与色彩重新流淌出来。
但杜宇版的 《盘丝洞》 价值几许? 修复版特制的片头中细细讲述了该片从挪威被发现、修复,历时2年多回到中国的历程。中国电影资料馆史学研究室副主任李镇用“电影孤儿”来形容它。“《西游记》 对中国影视剧的影响力难以数计。仅在1926年到1929年,国内拍摄的相关题材电影就将近30部。”但让李镇遗憾的是,“遇见 《盘丝洞》 前,上世纪20年代的各路神怪片在国内竟没有留下一部拷贝。以至于2014年这部流浪在外的影片经由挪威同行保存和护送最终落叶归根时,在场所有的中国电影人百感交集。”
影像的首要意义是“看”,而此前的“只闻不见”对于影史研究,无异于最大的证据缺失。正因为此,这部中国现存最早的西游题材影片值得被再一次读取。更可庆幸的是,像 《盘丝洞》 这样传说中的电影还有许多正陆续被重新看见。11月23日至12月11日,全国艺术电影放映联盟在上海举办“绝世风华:中国早期珍宝电影展”,《盘丝洞》 《儿孙福》 《姊妹花》 《啼笑因缘》 《红侠》 《大侠甘凤池》 《女侠白玫瑰》 《铁蹄下》 《总理奉安纪念》 等总共9部中国早期电影再度撩开面纱。
中国电影资料馆带来这些镇馆之宝,只为———曾被“看见”的,不再被忘却。
水戏、航拍、自创反光板,早慧的中国电影人曾“脑洞清奇”
“画不尽的画,对不完的光。”如果说但启贤对祖父的回忆能有什么佐证的话,那么电影中有迹可循的“美”便是了。
两年前,姜文作品 《一步之遥》 曾描述过中国早期电影 《阎瑞生》 的拍摄过程。按那片子的呈现,20世纪初叶,早慧的中国电影人多为富家子弟,电影更像是他们在风华正茂时的激情长诗。事实上,但杜宇的确来历不凡,他祖上世代簪缨,素有“但氏父子两翰林”的美誉。从上海美术专门学校毕业后,但杜宇以画仕女月份牌和替报刊杂志画封面、插图为职,中国第一本个人漫画集就出自他手。在家族成立电影公司之前,他在美术界已声名大噪。但杜宇之所以迷上电影,多少与“阎瑞生”异曲同工,是“深感绘画艺术在宣传教育民众方面,很难与电影艺术相匹敌,遂决定攻克电影艺术的堡垒”。
深厚的美术功底,让转行当导演的但杜宇执著于视觉美感。“他那个时代的电影胶片感光度低且不稳定。我们有时看到电影演员拍出来一张惨白的脸,就是因为胶片的感光度很难掌握,导演怕把脸拍黑,于是用白粉涂得过重,矫枉过正。”李镇说,但杜宇有美学洁癖,所以他对光线的运用近乎偏执。至今我们仍可看见,《盘丝洞》 里的山是层层叠叠有景深的,蜘蛛精们的脸也打着明显的侧影。要知道,纵深感、层次感,今天的观众早已习见,但对90年前的人可是稀罕得很。不然,卢米埃尔的《火车进站》 不会让世人震惊。纵深是给受众带来幻觉最简单也最有效的手段之一,而纵深真正的源头是西方绘画中的透视,取决于画家对明暗的精妙把握。这一点,恰是中国第一批电影人缺失而但杜宇擅长的。为了寻找妙不可言的光线,但导挖空心思自创补光方法。他一个人琢磨出反光板,也试着用各色花瓶当布景对光,他还会用湿拖把拖地以调整地面对光的反射波长。虽然,文献里记载的 《盘丝洞》 调度水中镜头甚至航拍的片段,在残片修复后不得而见,但仅以布光的手势论,90年前的但杜宇也称得上“脑洞清奇”之人。
更为后世影迷津津乐道的是,《盘丝洞》 女主角是但导演美丽的妻子殷明珠,当年上海滩鼎鼎有名的“FF 女士”(ForeignFashion,意为“洋派”)。1927年2月2日,农历正月初一,沉浸在节日喜庆中的上海观众涌向大戏院,竞相观赏《西游记》 里这个著名的章节,以及争睹“FF女士”在丈夫镜头中的风采。5万票房,在当年轰动一时。
市井气息与新兴面貌共冶一炉,“一如倒影,一如梦境”初现端倪
《盘丝洞》 是黑白默片,经修复后如今被中国电影资料馆合成进中央音乐学院金野教授的钢琴配乐。给无声电影配伴奏或是现场弁士 (电影解说员),是当代修复经典影片后重新放映的重要方式。无论音乐或人声讲解,都讲求既能推波助澜又不喧宾夺主,倘若还能恰如其分地引人探入时间隧道回到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便更能体现老经典焕发出的艺术魔幻力。
在钢琴灵性的韵律里,2016年人们看见的 《盘丝洞》 趣味横生。脑袋切下来却装反了的猪八戒,把银元宝偷藏在裤裆底下的王八精,以及貌似用一把刀就完成了扬州三把刀做饭、剃头、修脚三项工作的夜壶精,都在不经意的细节上展现着质朴的幽默。在李镇看来,这些与蜘蛛精“跳梆梆”一样,恰体现着当时社会大众喜闻乐见的细节,整部电影折射出1920年代流行的市民文化,这与当下电影能够消费的趋势是可以形成互文的。
事实上,此次放映的另外8部老电影,观众能穿过历史风烟看见的,同样是那个时代的“人”。“早期的中国电影人在工业诉求上已经搭好了筋骨,有颇为丰富的类型片产生。”同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汤惟杰说,将市井气息与新兴面貌共冶一炉,是鸿蒙初开时中国电影的蓬勃野心。就以此次展映片为例,《红侠》 《大侠甘凤池》 《女侠白玫瑰》 顾名思义都是中国现代武侠电影的开蒙之作;《铁蹄下》 是对军阀暴政下底层民众的关注;《儿孙福》 是早期家庭伦理片的探索;而都由“电影皇后”胡蝶主演的 《姊妹花》 与 《啼笑因缘》 则对“妇女沉沦”等社会问题,在否定中提出了充满人性关怀的解决途径。
不一而足的类型片共同撑起中国电影早年“一如倒影,一如梦境”的图景。好比“黄金搭档”郑正秋与张石川两位名家,在当代学者看来,他们般配并非因为相似,却是因为互补。张石川喜好简单的趣味,“处处唯兴趣是尚,以冀博人一粲”,郑正秋则把“影以载道”当成职责。这就是为什么,张石川执导了鸳鸯蝴蝶派的 《啼笑因缘》,而苦大仇深的 《姊妹花》 出自郑正秋之手。
真好啊,90年前的电影还能被“看见”。更欣慰的是,当年电影里透出的生之为人的喜悦和继而为生的艰难,无不让人感佩———中国早期电影人那无穷的活力,及对生活本体由衷的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