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濒死”小镇与它的跳台滑雪传奇
被世界跳台滑雪界誉为“传奇”的葛西纪明不参赛，或许是札幌亚冬会最大的遗憾之一。不过并不意外。作为本国冰雪项目第一强队和世界级水准的队伍，日本跳台滑雪队几乎从不以主力出战亚冬会，因为赛季关系，代表项目最高水平的世界杯分站赛以及世锦赛几乎总是和亚冬会赛程撞车，“日之丸飞行队”(日本跳台滑雪队的昵称)通常只会安排年轻选手出战亚洲级别的赛事。
刚从平昌跳台滑雪世界杯暨冬奥会测试赛参赛归来的葛西纪明，已于21日出征芬兰世锦赛，甚至还来不及回一趟北海道。还有三个多月将满45周岁的他仍在憧憬着自己的第八次奥运会，显然世界杯和世锦赛是冬奥会的门槛与标尺，而亚冬会却不是，这个选择并不难做。当然，葛西奔赴芬兰还肩负着另一个重要任务，如今他身兼伊藤有希的教练，除了参赛，还要及时指点女儿辈的年轻人——22岁的伊藤是日本乃至世界最好的女子跳台滑雪选手，虽然年轻两岁的高梨沙罗成名更早，但本赛季伊藤的成绩已能与高梨比肩，大有一时瑜亮之势。
葛西与伊藤这对师徒更是同乡，同来自北海道天盐国上川郡下川町——一个在日本地图上都会被忽略的小小的点。这个只有居民3000多人的小镇(以中国的标准只能称之为村)挤在北见山地的群山夹缝之中，几乎是日本最寒冷之处，在上月24日，下川町测得最低气温零下30.2摄氏度。小镇破败而闭塞，除了群山中的森林，可谓一无所有。外部世界对下川町无甚知晓，日语搜索引擎上能搜出与下川町相关的内容，不是和葛西伊藤师徒有关，便是“日之丸飞行队”的新闻。
跳台滑雪，几乎是小镇与世界唯一的连接。这里先后诞生了包括葛西纪明在内的三位跳台滑雪奥运奖牌得主——冈部孝信，年长葛西不到两岁，曾长期为后辈的光彩所埋没，但他在1998年长野冬奥会上以主将身份率队夺冠时，葛西却落选了大跳台个人和团体赛的名单；伊东大贵，年轻葛西13岁，与其并肩出战三届冬奥会，同样成名甚早，14岁时就参加国内正式杯赛，打破了葛西所保持的大仓山滑雪场最年轻参赛者纪录———该纪录日后又被伊藤将充打破，将充正是伊藤有希的弟弟。短短20余年间，下川町走出的日本国家队级别选手就有八九位之多，实在有趣得很。
只用眼睛便能察觉的落魄
前往下川町的探访之路并不轻松。自1989年名寄本线因“流量过少”而被废止后，下川町便被贯穿整个日本的铁路系统抛弃了。从札幌驶往距其最近的火车站名寄的直达班车每日只有三班，若是选择在旭川转车，虽然班次选择多了一些，但单程耗时至少四个半小时。名寄去往下川的公交车每天只有14班，且多集中于早晨和晚间，午间的班次间隔都在一两个小时。如我这般遭遇火车误点的不幸人，也只能咬碎牙齿打车而去。
下川町的落魄，只用眼睛便能察觉。小镇没有高过两层的房屋，沿着下川国道两侧稀稀拉拉地躺着几家商铺，品种倒也算得上齐全，居酒屋、美发店、公共澡堂甚至麻将房一应俱全，只是悉数闭门谢客，只有一间名曰Q的食品超市与名寄一家小银行的营业所里看得见隐约人影。下川町从落魄走向消亡似乎只是一个时间问题，半个世纪前这里还生活着15000多人，随着当地金矿、铜矿的歇业以及铁路线的关闭，人口流失已不可阻挡，小镇40岁以下的人口比例要比全国平均低了20个百分点，60岁以上则高出差不多同样的比例。
正如葛西、伊藤在互联网上是下川町的代言人，在家乡，他俩的影子也自然随处可见。作为本町最高荣誉——特别町民荣誉奖得主，葛西代表着这个小镇最辉煌的历史。在公民馆(相当于社区活动中心的文化教育机构) 和工商组合机构(所有官方协会机构的集中办事点)这两个官方场所内，很容易在墙上或印刷宣传品上找到葛西的形象，或腾空而跃，或手持奖牌，当然也少不了带着伊东和伊藤两位后辈为本町活动造势的海报。伊藤则出现在更多的民间场合，譬如超市与糕点铺——前者将伊藤的比赛相片覆盖于偶像组合乃木坂46的广告海报之上，一街之隔的后者更是打出了伊藤有希最爱的招牌。
一所身患同一“绝症”的高中
町中心与下川商业高中之间隔着名寄川，在雪地里步行过去差不多需要一刻钟，一路上冷清得遇不见一位路人，途经一家无人铺子外高挂的“景气回复，地域再生”标语格外寂寞。要到四五月才融化的大雪已将眼前世界的色彩格式化，漫天的白茫茫中夹杂着或近或远的树木所留下的了无生气的深色块。只有蓝得异常通透的天空留下些许透气的窗口。
下川商高是伊藤姐弟和伊东大贵的母校 (葛西纪明就读的东海大学附属第四高中是一所颇有名望的私立高中，招收整个北海道的体育特长生)，这所当地唯一、外表土气的高中也与所在町镇面临着同样的危机：三个年级总计只有67位学生，去年尚有31位毕业生，如今这届高三只余21人；都是山里平民的孩子，毕业生们的去向当然也不可能有多理想，去年总计只有5位学生考上大学(全部为二三流的北海道私立学校)，就业者中大半只是去了20公里外的名寄的小企业。
下川商高的主楼外悬挂着巨幅横幅，祝贺已经毕业三年有余的伊藤有希获得世界杯优胜，以及两位在校生濑川芙美佳和五十岚彩佳参加了同届大赛。学校海报栏上的近期活动也大多与跳台滑雪有关，诸如“鸭田同学获得TVh杯青年女子组冠军”“本校毕业生伊东大贵和在校生伊藤将充获得男子组优秀成绩”“濑川同学和五十岚同学与校长合影”此类，便是学生们的冰雕活动，最终的作品依然是一个微缩的跳台。对于下川町的年轻人，要跃出小镇，要跃出这段可以看到结局的暮气生活，跳台滑雪很可能是仅有的捷径。
对于运动员而言，站上奥林匹克舞台方才能看见世界的绝景，而通往绝景之路上遍布着绝境，一如不期而至的伤病，一如大赛前的落选，一如包围着下川町的漫天之雪和死一般的寂寥。葛西纪明、冈部孝信、伊东大贵、伊藤姐弟，以及濑川、五十岚、鸭田同学，乃至他们身后更年轻的仰慕者们，或许各有各的特殊动力走上跳台，但无疑，改变很可能陷入绝境的人生是其中重要而共通的一个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