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味书屋】破碎的甜味

鲁敏

■王宏图

甜味，作为一种司空见惯的味觉体验，难道不是浑然一体，怎么会变得支离破碎？莫不是羼入了其它异味而将纯全的甜味搅糊了？这一复杂、又不无暧昧的词语采自鲁敏的长篇代表作《六人晚餐》：晓蓝与丁成功相恋数年，但阶层、社会地位的隔阂侵蚀着两人间原本就脆薄的爱情，最后晓蓝选择了放弃，与搞设计出身的小老板黄新成婚。在与丁成功分手之际，晓蓝竟然还给他带来了喜糖。糖块在这对昔日恋人的舌尖上留下了破碎的甜味，弥久不散。

推而广之，这一词语触及到了鲁敏诸多作品的主题。在《三人二足》里，开篇吸引读者眼球的是春城昆明街头的一幅不乏色情意味的市井图：女鞋店老板邱先生兴致盎然地给年轻的空姐章涵试鞋。这可不是一次普通的买卖，在邱老板的眼里，章涵的脚美艳绝伦，举世无双，他以恋足癖的目光欣赏、乃至膜拜着它。按照习见的套路，读者大多会猜想又碰上了一个男女畸恋的故事，而警觉的读者会发现邱先生的举动不免沾有过多的表演的成份，但在一个描绘俗世男女纠葛的故事中，能说会道、善于逢迎的男人尽管难以百战不殆，但的确能俘获不少女人的芳心。于是一个圈套铺撒开来，当章涵答应给邱先生做兼职、穿上他精心打理过的工作鞋时，她便掉入了一个凶险、万劫不复的陷阱。随着叙述从容不迫地向前推展，读者惊愕地发现章涵懵懵懂懂地为邱先生做着贩卖毒品的生意，邱先生在她的工作鞋里暗中做了手脚，它竟成了贩运毒品的隐藏工具。当她知晓真相之际，她的生命已被定格在一条阴惨的不归路上。绝望中，章涵与阴毒的邱老板在天台上展开了一场殊死搏斗，最后如愿与死敌双双坠楼而亡。

这部中篇给人的感觉既复杂又诡异，五味杂陈。章涵年轻的生命这么早地殆落，让人产生怜香惜玉的伤感，但纵观全篇，她显然是一个无辜的罪人。邱老板的鞋店像一个幽暗的迷宫，她步入其间，寻不到折返的通道。而她之所以那么快地中招，与她暗中喜欢邱先生有着极大的关联。她真心相信邱先生喜欢她的脚，这成了她致命的软肋。但残酷的真相是一切都是表演，都是为了实现贩毒的目标而设计出来的迷魂阵。如同在间谍战中，美色只是幌子，只是虚晃一枪，谁动了真情谁必先倒下。倒下的章涵并没有清醒的头脑，她本来靠年轻的脸蛋吃饭，躁动的荷尔蒙使她分辨不清男人的真面目，以为他们无一例外会觊觎她年轻的躯体，忽视了其他的可能。在这出香消玉殒的悲剧中，她坠落到了坚硬的路面上，坠落在自我的虚荣中，更是坠落在一厢情愿的幻境中，就像鞋店中两面无限反射的镜子，衍射出奇异的幻象。这里，章涵的盲视与邱先生的算计天衣无缝地吻合在一起，男女的情爱与政治暗杀的阴谋共生共长，相互盘缠绞杀，散溢出破碎的甜味。

恍然间，人们在此步入了人性的幽暗地带，而鲁敏对此有着比常人更为敏锐的体悟。《墙上的父亲》中的王蔷、王薇姐妹，幼年丧父，长年与寡居的母亲相依为命，情感长期处于发育不良的状况。姐姐东挑西拣，最后嫁给了比她大二十岁的老温，力图在后者身上找到了父亲缺失的情感补偿；妹妹则沉溺于病态的饕餮贪食症中而不可自拔。而《暗疾》中的梅小梅自小生活在空间狭逼、经济窘迫的家庭中，父亲和姨婆有着让常人退避三舍的怪癖，她的青春在令人窒息的环境中萌动。渐渐地她也有了一种常人难以想象的怪癖，她买来高档的衣装，潇洒地过了一把瘾，随后便去退货。她藉此与锱铢必较的母亲对抗，短时间内逸出贫寒的日常生活的轨道，享受一种替代性的高档生活。退货不知不觉间成了梅小梅的习性，也成了她展现个人自主性的惟一渠道。当婚礼上新郎出人意料地向她展现其内心的黑暗时，她震惊之余又一次想“退货”了——只不过这次退掉是新婚的丈夫。而《死迷藏》的情节更显得有些荒诞。主人公老雷因惧怕死亡的不确定性，徒劳地与随时可能光临的死神对抗，最后妻离子亡。他让人想起卡夫卡《地洞》中极度焦虑的小动物，为了储存食物、抵御外敌，它修建了一个地下洞穴，但仍惴惴不安。在此，这些作品尽管还留存有或浓或淡的社会背景，但鲁敏不满足于写实叙事，而将它们提升到了展示人性之隐秘的寓言层面，而“破碎的甜味”不失为对人的生存状况颇富警醒的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