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诗丨曹植和曹丕的纠葛,“诗说”远比“戏说”丰富

2018-01-16信息快讯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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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唐人李善注《文选》时没有乱说,那么曹植的《七哀诗》,实际是对王粲《七哀诗》的“赠答”,一种回应。诗人,尤其一流诗人之间的相互回应,并不一定需要即时,可能会拖很多年,甚至拖到其中一方已经作古,这首也差不多。王粲在建安22年去世,曹植的郁闷日子几年之后才开始。这首诗,虽然顶着个回应王粲作品的说法,但有更多人认为,曹植笔下反复倾诉衷肠的抒情女主人公是他自拟,而那个被思念的“君”则是曹丕。

王粲的《七哀诗》和曹植的《七哀诗》,塑造出的不是同一类型妇女,塑造方法也不一样,却值得我们做一点技术分析和讨论。作为一类文学体裁,《七哀诗》通常是用来抒写诗人自身悲哀情绪的。王粲的两首《七哀诗》是这样,曹植的《七哀诗》也是,但曹植为了表达方式的委婉含蓄,选择了代言体,这就出现了女性角色外视角和内视角的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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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粲曾迫于北方战乱远赴荆州,依附刘表,曹操得荆州后,乃归曹操。这两首《七哀诗》,写的分别是他出发时所见所闻,和到荆州之后仍旧哀伤不得志的心情。第一首“复弃中国去,远身适荆蛮”,第二首则“荆蛮非我乡,何为久滞淫”。奔波飘荡,但内心找不到真正的归宿,真正就像曹操所言,“绕树三匝,无枝可依”,作为东汉的贵胄子孙,生于乱世,没有自振的资本,其实也很可怜。妇女形象出现在第一首,是一个他在长安周边地区沿途见到的片段:“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顾闻号泣声,挥涕独不还。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驱马弃之去,不忍听此言。”这节诗包含了双重放弃:王粲眼中母亲对孩子的放弃,以及王粲本人作为贵族士人对苦难民众的放弃。“能力有限,救不了”,对曾经自我感觉良好的这批人来说,应该算是非常痛苦的领悟。因此,当王粲见到这位妇女所做的,听到这位妇女说的“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情不自禁触发了无限悲伤。这位妇女和她的孩子,成了诗人“起兴”的素材,顺理成章带出下句的“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长安”。半路扔孩子或者扔妇女,刘邦当年被项羽军队追击的时候就干过,刘秀起兵的时候也发生过。《后汉书·邓晨传》记载,刘秀遭遇失败,骑马带着妹妹遁走,路上遇到带着孩子的姐姐,他姐姐就一挥手“行矣,不能相救,无为两没也”,命令他放弃自己,于是刘秀兄妹成功转移,而姐姐母女都被追兵杀死。当骑马离去的人是刘秀,死去的姐姐日后得到封赠;骑马离去的人是王粲,泯然于乱世的草间母子得到了名垂青史的几句诗。历史上的同类事件越多,叠加下来,面对这一情境,无力感就可能越强烈。诗人当时的感觉已经很难受。后世读者感受到的,很可能比诗人当时更强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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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粲的另一首《七哀诗》是人在荆州,心念中原。创作这两首诗时,他的内心充满由外部世界席卷而入的动荡。当生活相对安定,存在于诗文中的那些动荡和漂泊的影子,也就逐渐淡化。

相比较而言,曹植的《七哀诗》则是在相对的安定中,生出新的动荡。曹魏政权下的民众,相比汉末群雄逐鹿之时,处境有些微好转。但曹植本人的处境相反———动乱未平时,父亲还在,等到太平时期,父亲去世了,于是他的小世界和外部世界之间呈现微妙的断裂。敏感又骄傲的诗人,把自己放逐到了孤独但居高临下的位置,为了便于抒写这种情绪,也出于安全理由和委婉含蓄的审美考量,他选择“高楼上的思妇”这样一个外壳,全篇因此成为代言体。与之配合,诗人也更多地采用“赋”法来体察、描摹、铺写女子的内心世界,而不是用如王粲的“比”、“兴”,借写一个作为客体的陌生女子,来引出自己的感触。

在诗作开头,“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曹植使用了“流光”这样的意象,明亮,但不安定。光在他的笔下总是流动的,他的《杂诗》(西北有织妇)对古诗《西北有高楼》和《迢迢牵牛星》有十分微妙的改造,收拍便是“愿为南流景,驰光见我君”,流动的日光和《七哀诗》的开头流动的月光遥相呼应。“太息终长夜,悲啸入青云”,则暗对《七哀诗》的“上有愁思妇,悲叹有馀哀”。《杂诗》的女主角丈夫远行从军九年,《七哀诗》的女主角作为“浪荡子”的妻子,丈夫已远游十年。九年和十年或许都是虚指,但两者所指都是“多年”,和流动的光线相互作用,恰恰织成夜以继日、日以继夜的悲叹。《七哀诗》中“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与“愿为南流景,驰光见我君”形成同类结构。

但《七哀诗》不同于《杂诗》,是在《杂诗》收束句的相似结构之后,加上的“君怀良不开,贱妾当何依”。《杂诗》里类似的表达出现在收束句之前,“飞鸟绕树翔,噭噭鸣索群”,绕树三匝,想找个枝依上去。显然在《七哀诗》里曹植承认了自己的此类努力终究失败了,可能正因为此,他想到用《七哀》这个题目来表达当时的心情,一种无路可走的绝望。形式上向王粲的致意、内容上向兄长的陈情,更将这首诗从另一个角度劈成了两半。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去,这都是一颗无可挽回破碎了的心。流动的光和风固然无所皈依,毕竟自由。曹植想要这种超脱了一切人间秩序的自由,超脱于现实对他的束缚,但非常遗憾,没有哪一个时空的现实能赋予一个凡人这样的自由。如果这个渴望绝对自由的主体是一个女性,那大概只有巫山神女能遂愿吧。所以曹植又写了《洛神赋》。

西晋张载的《七哀诗》更趋近于王粲的路子,他的悲哀慨叹里,有各种植物和动物,但不再有女性,这似乎说明他模拟《七哀》更倾向和王粲共鸣。曹植的抒写则归入思妇题材,和《古诗十九首》一同成为文学范式,在后世的创作中被反复变奏与重现。

(作者萧牧之,南京大学文学院在读博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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