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山烧土西山煤
“家住直隶保定府,俺的名字马二虎,爹爹带俺到太原,日日推车卖烧土,烧——土喔”。朋友小聚,不知怎么聊起“烧土”。一位太原朋友现场清唱山西民歌《卖烧土》。上海朋友觉得奇怪,土能烧?有人买?
早年并州城里有个行当,就叫“卖烧土的”。山西煤炭大省,太原自然不缺煤,但山西优质煤卡路里含量太高,若不掺些粘土和成煤泥,太不经用,太原话叫“不耐烧”。寻常百姓人家,生活用煤均需花钱购买,能省则省。记忆中,家家户户院子里都少不了黄土堆黑煤堆。煤块炭块,只在旺火急需时才舍得用,平时都烧煤粉。必须加一定比例的土和成泥,打煤糕或自制煤球,这土的作用就是“粘合剂”。“烧土”一词由此而来。绝非一般概念上的土,是黄土高原地区,一种不连续分布,覆盖于黄土之下的粘性土,因其颜色泛红,我奶奶习惯叫“红烧土”(碳酸盐岩系露出的岩石,经红土化作用,形成特有的棕红或深褐色)。这种土塑性极高,没有湿陷性,压实后水稳性好,粘合度高,尤以东山的土质为最佳。烧土块(太原人叫“土坷垃”) 又比烧土末要好。土坷垃敲开,里面看得见丝丝缕缕白线。抓一把稍微揉搓几下。咿?那些白线立马踪迹皆无。奶奶笑了,“东山烧土,西山煤,地道!”为啥有白线才是好烧土?那些白线究竟是啥?奶奶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迷惑至今。
烧土煤粉一律都论“车”卖。人力拉的那种平板车。橡胶轮胎铁轱辘,自己做的木板车围。一车价钱不等,主要看车围高低。车围低装得少,一车也就几毛钱。有手巧的车把式,车围子用老榆木打制,配全套钩斗马眼,肩套一根背绳,十厘米左右的一条帆布带,这么一车,少说也要一块半。我妈当时的月工资是三十块零五分,家里老小九口人,一个冬天下来,至少要买两车土两车煤。不少人家自己上山买,能便宜不少。那时我爸还住在“学习班”暂缓分配,奶奶扳着指头合计半天,再贵也得买。买来的烧土煤粉,总觉不如邻家自己拉回来的好烧。好不容易打好的煤糕,常常一到吃饭时就甩脸色———饭烧到一半,铁皮炉子里突然轰的一响——炉膛塌底了。要不就是火苗半死不活,一锅水怎么也烧不开。每到此时,我奶奶忍不住要爆粗口,“挨千刀的黑心烂肺,东山挖煤西山见鬼哇,狗日的灰鬼!”正宗的煤粉烧土,煤糕打好后既耐烧又好用,根本不会塌。
最好的煤粉属山西阳泉煤。一锹下去,阳光下烁烁闪亮,发出黑黝黝的光。这种煤粉只需掺入一点点烧土,打出的煤糕劲大,火力旺,可以烧很久。但阳泉煤粉并不好买,价高货少,我奶奶觉得太奢侈,从来不买。炉膛一塌,我妈手忙脚乱,下午还急着上课,草草对付了事。等哥哥们都去上学了,奶奶把她那个枕头大小的长方形红木匣子,从里屋端出来,藏着好些平时吃不到的零嘴,果丹皮西瓜糖酸角话梅干。我口水嗒嗒滴想,炉子要是每天都塌,多好。
上世纪80年代初,我们家仍用煤糕烧水煮饭,“打煤糕”(北京叫煤坯)是童年残缺而模糊的记忆。为啥叫“煤糕”? 给炉膛子吃糕点哩,奶奶笑说,红粘土,黑煤粉,看起来灰眉兴眼,名字贴切得很。
每天一到饭点,学校大院家家户户捅炉子生火。院门外有个老头,拉一辆平板车沿街叫卖,“烧——土喔”。这老头一入冬就来,年年如此。此时的买家已渐渐减少。早前一入冬,每家每户拉煤买土,和煤球打煤糕,为接下来的寂寥寒冬做准备。我那时三两岁?记不清了。跟在奶奶屁股后面,戏台里面打瞌睡——瞎凑热闹。买来的煤粉先粗粗筛一遍,炭块煤块,能挑都挑出来,细煤粉与烧土约摸比例掺和起拌匀,好大一堆。从中心往边缘慢慢掏,变成一座环形山。我妈跳进去把底部踩实,再把外围一圈拿铁锹拍瓷实。倒水。要倒十几桶。沿外圈把煤粉烧土一点一点往中间撮,慢慢撮,要小心,稍不注意就漏水塌方。圈子渐缩渐小,水面消失不见,变成一座灰黑色金字塔,奶奶松了口气道,洇一夜,让它闷透。这样打出的煤糕才好烧。
天刚蒙蒙亮,一家老小起大早,七手八脚和泥。跟和面差不多,要翻腾许多遍。奶奶已经找好一处平整空地,四块木板自制的煤糕模子放好等着了。模具通常呈长方形,质地有两种,木制或铁制,约四十厘米长,二十五厘米宽,五六厘米高。打煤糕前,奶奶要往地上撒一层煤渣,是为煤糕晒至半干时便于掀起搬运。奶奶撒煤渣 (太原叫“灰渣”) 动作,画面感极强——三寸小脚嘁哩喀喳一通踩,煤渣碾得细且碎,遇到渣粒儿要随时挑出,只留粉末收到簸箕里——弯腰,朝后慢慢退着走,边走边簸,像筛糠那样。一层煤灰匀匀散在需要的位置上。我妈铲一锹煤泥放入模子,奶奶用铲子麻溜一摊,抹实,四个角填满。边上摆着一盆水,每打好一块,模子放进水盆过几遍,这叫“利边儿”。我手握一把玩具铲子,跟着有样学样。给煤糕“抹面”可是技术活,抹得实,则不易散,抹得平,干了以后可以码很高,保证不会塌倒。若煤糕面抹不好,缺边少沿,干透后凹凸不平,卖相难看。面抹好,像拓泥胚那样抓住模子两耳慢慢上提,一块方方正正的煤糕打好了。奶奶打出的煤糕棱角分明,太阳下看,竖列横行,一排一排光滑如镜,漂亮得像工艺品。
邻居用铁皮新做了一只煤糕模子。比奶奶的木头模子好看,但用起来并不顺手——尺寸太大,上手不好掌握,即使煤糕晒干,搬运起来也麻烦,易碎。等煤糕晒至半干半硬,我妈趁课间十分钟奔回家,跟奶奶一起将煤糕一块一块侧立,移至屋前房后,靠墙边依次摆好,让它们加速风干。干透后再一层一层码好,摞好高。用时把煤糕砸成小块。有更细致的人家,打煤糕前先在地上垫一层油毡,打好上面再盖一层,防雨雪,还可防范有人偷拿损毁。当年学校里有个男孩总欺负我,我跟哥哥等到夜深人静,溜到他家房檐下,把未干透的煤糕通通踩了个遍。
山西号称“煤海之乡”,太原东西两座山遥相呼应,分别以西山矿务局和东山煤矿远近闻名。两大煤炭国企旗下少说也有十几个矿口,但太原本地人烧煤,从来都十分吃紧。小单位个体户,下至百姓人家,都要到遍布街区的煤铺里买。很难买得到成块的,通常是经洗煤厂加工之后的煤末。大单位有车,通常都自派司机去煤矿买,但拉回来也多以面煤为主。这真是怪。要想买得到容易引火的炭块煤块,无论单位还是个人,没有特别的“硬关系”,甭想。当年我妈带毕业班,有学生的成绩总垫底,他家不知通过什么关系,给我们家弄来一平车上好的阳泉煤粉,再三恳请我妈给开开小灶。奶奶每晚临睡前直接铲一铲子,现和泥,不掺烧土,煤泥中间扎个眼透气。这种上好的纯湿煤泥燃烧很慢,可以直接封火眼,能烧到第二天一早。
那年整个冬天,我家的炉子一次也没塌膛过。可我一点不快乐,吃饭时心不在焉,耷拉着脑袋想,奶奶的那只红木匣子,啥时候还能再端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