碓米和腌菜
我小的时候,每年春节前,就是腊月里吧,都要被母亲逼着去一户人家“舂”一次米粉的。这里说“逼”,一点也不夸张。我是没有办法,不去不行。那时小,不听话就得挨揍。
我们那地方,一到春节,家家户户都要“舂粉子面”。“粉子面”就是米粉。舂粉子面要去一个专门的地方,其实就是一个私人性的加工厂。我去的那家在公园门口的老街上,门朝北,一间土屋。门是有门窝子的那种老门,一推“吱吱”作响,进门一间空屋子,地上翻着白土,凹凸不平。沿西墙一溜,算是作坊。一根横木,被两根麻绳高高地吊在房梁上,脚下一个大石,右脚下便是“碓”,———一根粗方木被支架着(三分之一处有个支点和木轴),正前方就是“臼”。粗木的顶头“榫”了一个竖桩。一个男人,就站在那块大石上,上身趴在绳子吊着的横木上,右脚一下一下踩那方木的一头,方木蹶起,脚一收,顶头的木橛便砸在那石臼里,臼里的糯米便被反复捣砸,最终变成米粉。
这是一项辛苦的工作。单调,乏味。舂粉子面不知为何总是在夜间进行,而且这个季节,都是阴湿多雨,小雨不阴不阳,不紧不慢,淅淅沥沥,能连着下好几天,把个地上和空中弄得黏黏糊糊,人的身上都透出凉气。这个时候,井水都能浸得骨头缝疼,而我的妈妈,不畏辛苦,量出几十斤糯米,在一个大木盆里淘洗,泼得满院子都是水。之后把淘好的糯米放在那里“酥”,要“酥”一夜带大半天,才能“酥”好。后来就是我的事了,责令我拎着,到那个人家排队,慢慢等到我家碓的时候。一直要到“舂”好,装在一个预先准备好的面袋子里,再扛回家,才算完事。
那一间碎砖的老屋里布满了烟味,男人们轮流去“碓”,有的干脆打个赤膊,他们边干活边说些无聊的笑话,每人嘴里都叼着那劣质的烟草。烟草发出呛人的气味,可是他们很快乐,又浑身充满了力气。一整夜除了不时的笑声,就是那有规律的、单调的“嗵”,“嗵”,“嗵”……的声音。
我坐在边上,我才十一二岁。我没有什么话可讲。我心里面盘算着我集的铜板、邮票和香烟壳的数量,回忆白天跟我打架的那些狗东西们。烟味充斥了我的鼻孔、眼睛和脑袋,我晕晕乎乎,快下半夜一点了,我的眼皮子粘在了一起。我就见一只老牛向我走来,先打了一个“喷嚏”,之后就来舔我的脸。我一下子就被吓醒了,而那个满脸大胡子的汉子,正一边踩“碓”,一边兴奋地向大家说着一头老牛成精的故事。
舂好的粉子面晒两天就可以吃了。母亲一般会在早晨搓一回汤圆。新粉的汤圆多为实心的,每个汤圆都有乒乓球大小,洁白,糯软。我起床后,一掀开锅,一股热气涌了满脸,之后就见那白白胖胖的汤圆浮在汤里。我一碗盛上六个,每个用筷子夹成四块,一块一块地蘸着白糖吃。那个糯啊,那个甜啊,最后喝下那原汁原味的汤,不一会儿就肚大腰圆了。
大年初一早上,母亲开始包带馅的汤圆。馅有猪油和豆沙的两种。豆沙是经过反复淘洗的 (细腻无比),之后拌上猪油和白糖;而猪油馅的,干脆就是两块切成拇指大的生猪油。汤圆出锅后,脊臌饱站 (即饱满圆润),一个大碗才能装三个。我每每吃到这汤圆,就心花怒放,有一种无以言表的快乐和冲动。刚出锅的豆沙汤圆极烫。要小心,一口下去往往汤圆皮叮在嘴皮上,能把嘴皮烫破了。就要小口咬,细心地对付它。这样四个大汤圆一吃,那才叫个过年。之前所有的辛苦都一扫而光了。
腌菜也是辛苦的事。因为这些事都得是入冬的季节去做,每到秋尽冬来,农村便会有人挑了许多大白菜到城里来卖,母亲便要买上一担。这是每年必做的事,也是日常的工作。一个乡下人把一担大白菜挑进我家院子,家里马上就乱了套,一院子铺的都是菜。太阳好的话,晒上一天,将菜根上带的大泥块掼掉。下一步就是洗菜。这可不是一棵两棵,这一担菜有上百斤,要腌上一大缸。我的任务是到井上挑水,倒在一个大澡盆里,这时全家动员,开始洗菜。洗得满屋三间都是水,到处都是湿淋淋的,院子里连鸡都没地方待,缩头缩脑,探着爪子小心地走着。母亲穿着胶靴,忙前忙后,把洗好的菜晾在院子里早就拉好的绳子上,一院子的菜都滴着水。
洗菜真是痛苦。那个水冷哪! 那个时候的水为什么那么冷? 手伸进澡盆仿佛伸进油锅,整个手都快要冻掉了。人人嘴里哈着白气,地上结着冰。我不知道为什么有这么坏的季节? 又是在这样的季节里腌菜? 而我母亲和姐姐,她们从不叫苦,把一双手洗得像刚出锅的大虾,还有说有笑地忙着。我则像个小偷,不断躲懒,可总是被母亲吆喝着指东搬西的。
洗完晒完菜,天气似乎又好了。太阳出来了。这时刷干净家里的那口大缸,买回来好几斤粗盐。码一层菜,撒一层盐;码一层菜,撒一层盐。这样一层一层码好,满满一缸晒蔫掉了的大白菜就安安静静、整整齐齐地睡在缸里了,再实实地压上一块巨大的青石。一缸的翠和白,它们自己转化着,没有几个月,就是一缸的咸菜了。
文|苏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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