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游抱憾绝笔“但悲不见九州同”,九州究竟有多大
背过古诗的读者,大多知道禹迹、九州是华夏的代名词;前一阵子热播的《九州·海上牧云记》也刮起一阵“九州”旋风……但九州还有更丰富的涵义,它们代表了早年华夏的地理范围,可谓是“中国古代第一个大型地理分区体系”。日前,北京大学历史地理教授唐晓峰所著《给孩子的历史地理》,就以时间+空间的双重视角,讲述了中国古老伟大的文明进程。在他看来,包括“九州”在内的许多历史地理概念,并不仅仅是枯燥的教材名词,而是可以顺藤摸瓜“牵”出大量有意思的故事。
唐晓峰指出,九州顾名思义就是华夏有九个州,包括黄河流域、长江流域的大部分地区,是华夏文明最核心的地区。“州”这个字从甲骨文起就有,指水泊中的陆地,那就是古时候人群的居住地,所以古时地点都以州命名。而“州”周边的那些水泊,也沉淀着很多故事,如华北平原上的“梁山泊”“白洋淀”……“九个州, 一个都不能少,少一个,华夏地域就不完整了。这一点曾深深地铭刻在华夏人的心中。”因此,南宋的诗人陆游在生命的最后,正是怀着这样的心情向儿女表述:“死去元知万事空, 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眼下,不少历史普及读物都主打有趣有料、深入浅出的阐述,在唐晓峰看来,“历史+”要看怎么加,要加得合适。“比方说,卫青北征匈奴,这是历史。朔方郡、阴山山脉,这些是地理。把它们加在一起,形成了一个题目:卫青大军北征的路线。这是加得合适。再比如,唐代幽州城(在今北京),是地理,安史之乱,是历史,这两者也可以加起来,说明安禄山起兵的位置。其实,许多历史事件都应该把地理加上,加上了,问题才完整,才更明白。”他说,如果能对历史事件、历史知识都认真地加问一个地理问题,是个好习惯。读鸿门宴的故事,可以问:鸿门在哪里?背《登鹳雀楼》的诗句“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一定要问:鹳雀楼在哪里?
“地理的问题离不开地,但不是都在地上,还有一部分在人的脑子里。简单说,大地之上、环境之中的事物形形色色,是地理素材,须要由人脑提炼成系统的知识,再用知识总结出道理。人脑在这个过程中是要费一番气力的。”唐晓峰举例说,如“街亭军事地理”问题,一部分是街亭的地貌地形,而另一部分,而且是更关键的部分,是在诸葛亮与马谡的脑子里。再举一例,修建城市,中国人喜欢修成方形的,可欧洲历史上的大城市却没有方的,这里面的原因不在地上,也不是技术问题,而是思想问题。欧洲人一般不认为城市应该有一个整齐的轮廓,即使要,也不是方的,而是园的,文艺复兴时期的理想主义者们,就设计过圆形城市。而古代中国人相信天圆地方,只有修建代表天的建筑时,才采用园的形状,比如北京的天坛。
《给孩子的历史地理》选取文明空间、地域社会、环境人文、乡土风俗、王朝变迁、地图与人等角度等八个维度,让大小朋友在历史中认识华夏大地,在地理上了解中华文明,最近由活字文化/中信出版集团推出。记者获悉,自2014年至今,“给孩子”系列丛书策划推出了十部名家编著的作品,包括叶嘉莹《给孩子的古诗词》、黄永玉《给孩子的动物寓言言》、李泽厚《给孩子的美的历程》、王安忆《给孩子的故事》等。
【延伸阅读】(经出版方授权,我们从书中精选两节书摘如下)
九州,中国古代第一个大型地理分区体系
文 | 唐晓峰
有两个地理名词在周代很有名, 一个是“禹迹”,一个是“九州”。禹迹这个名字, 现代人不大熟悉了,但九州这个名字, 很多人知道。其实, 这两个名字差不多是一回事, 至少, 两者的关系是很密切的。要是比较它们出现的时间,禹迹早于九州。
先说一下禹迹。禹就是大禹, 是古代流传的一位圣贤人物的名字, 禹迹, 就是指大禹做过事, 留下痕迹的地方。
大禹做过什么事?我们都知道大禹治过水。大禹治水是个历史名词,这里面都包含哪些内容呢?古书上说,大禹平水土, 随山刊木(伐树开路), 划分九州。用今天的语言来说, 大禹是做了治理、考察、规划等一连串的工作。这些工作的总的结果是开辟出一大片文明的土地。这片土地就是华夏文明的地理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到处都有大禹留下的足迹。
“禹迹”于是成为一个名词, 一个地理名词。它表述的是华夏这片文明地域。可以说, 禹迹是华夏疆域的第一个名称, 先秦时代的人们普遍使用这个名称来表示自己所在的位置。例如春秋时期的铜器秦公簋上的铭文就写着“鼏[mì] 宅禹迹”, 齐侯镈钟的铭文上也写着“处禹之堵”(堵,土的意思)。历史学家分析说,秦国在西方, 齐国在东方, 这分别处于东西方的两个大国的人, 都口口声声强调自己在禹迹里面。他们为什么重视这件事呢?因为在那个时代, 人们十分在意“华夷之辨”, 就是对人要区分华夏还是蛮夷, 华夏是文明人,蛮夷是野蛮人。一个荣耀, 一个丢人。秦公、齐侯喊出自己的地盘在禹迹里面,就是向世人宣告自己是文明人。
我们说华夏文明地区, 是一个客观存在的事实。但为什么要给它加上一个“禹”的头衔?这显然是古人有意的做法, 目的是使得这片土地更加神圣, 同时让人们一起膜拜给大地带来文明光彩的圣王们。大禹是一个真实的历史人物吗?他真的领导人们治理过洪水吗?这些都是很难确定的问题,让历史学家们去努力吧。
《左传》说:“芒芒禹迹, 画为九州。”在这句话里,我们看到了禹迹与九州的关系。九州是对禹迹的进一步分区, 因为禹迹的范围太大了, 人们只说在禹迹里, 还是分不清东南西北。把禹迹分成九个区域, 以后再说自己在什么州, 就既表明了自己在禹迹里面, 也说清了自己的具体方位。
《尚书》里面有一篇《禹贡》,《禹贡》所开列的九州是最清楚的,它们是:冀州、兖州、青州、徐州、扬州、荆州、豫州、梁州、雍州。另有些古书开列的九州名单与《禹贡》的不太一样, 但影响不如《禹贡》大, 所以人们常说的九州就是《禹贡》九州。只有《禹贡》把九州的地理范围做了清晰的描述。所以《禹贡》九州是可以在地图上清楚地画出来的。
九州中的一些名字今天还在被使用, 比如兖州、徐州、扬州、荆州等, 当然今天这些州都是城市的名字,已经不是区域名称了, 但它们的位置仍然与古代的那些州有着直接的关系。
再看一下“州”这个字。州字在甲骨文里就出现了,意思是水所环绕的一块地方。后来在铜器上铸刻的文字(因为是在金属上的字,所以称作金文)中,在竹简上书写的文字中,州的写法差不多都是这个样子。在多水的环境中, 州就是干燥可居之地。这与治水的活动确实有些关系。治水, 不就是把水排走, 开辟出一块块干燥可居的地块吗?怪不得古人把这两件事情放在一起讲,由此传播开大禹治水、分划九州的故事。
州的概念, 从水中的干燥地块开始, 逐渐被广泛地用来表示更大范围的地区, 最终成为一个普遍使用的术语,犹如后来的“区”。
“九州”, 后来成为华夏文明区域的代名词, 这个词中包含两个基本的意思。第一是地理范围。九个州包括了黄河流域、长江流域的大部分地区,这是华夏文明最核心的地域。第二是完整性。九州组成了一个完整的地域,就是最早被称作禹迹的那个地域。九个州, 一个都不能少,少一个,华夏地域就不完整了。这一点曾深深地铭刻在华夏人的心中。南宋的诗人陆游在生命的最后,正是怀着这样的心情向儿女表述:“死去元知万事空, 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县,中国人的根
文 | 唐晓峰
县, 可以说是中国人的老家。两个人初次见面, 彼此一定会问对方的老家, 也就是籍贯。在回答这一问题的时候, 如果只说了省, 是不够的, 一定会被追问“你是哪一个县呢”?县回答完了, 籍贯老家的问题才算清楚了。所以, 老家一定在县里。两个人来自同一个县,那是真正的老乡,见了才会两眼泪汪汪。
传统的县, 不但有稳定的地盘, 还有稳定的居民,可能有很多世世代代在这里居住的家族。县里居民的口音、习俗都有自己的特点。当地的人凭口音中的微小差别,往往都能分辨出“您不是俺们县的吧”?
今天多数人都知道, 县的普遍设立是在秦朝。很多人也会知道, 县的诞生, 是在更早的东周时期, 秦国、晋国等都是县的发明者。有的县是打了胜仗, 灭了小国而设立的, 这种县一般比较大。有的县是瓜分贵族土地所设立的县, 这种县就小多了。还有些县是把一些乡归并而形成的, 这类县也不大。后来, 县越来越正规, 一般是“百里之县”。
不过,县与县,不是比块头,而是比人口,人口是最主要的指标。人口多, 密度大, 地盘会小一些。而人口少, 密度小, 地盘就会大一些。在秦汉时期, 人口多的县的县官叫“县令”,人口少的县的县官叫“县长”。
历史上, 我国行政区划制度各朝各代不尽相同, 高层政区有的叫郡或者州, 有的叫道或者省, 它们不但名称老变, 分划方法也不一样。但是, 不管上层怎么变,县始终是基本单位。著名历史地理学家谭其骧指出, 自秦以来两千多年, 历代设县的辖境范围变化不大, 秦朝的县大致有一千个, 到今天还是两千多个, 而今天的疆域刚好是秦朝的一倍多些。
知道了什么时候开始设县, 就知道它所达到的开发程度, 知道新县是从哪个旧县分出来的, 就知道它的开发动力,也就是人,是从哪里来的。
县是最贴近百姓的一个区域性的行政单元, 农工商学兵, 山林路关卡, 样样要管。县太爷是位全职首长,他的责任真是不小。用成百上千个这样的机构把万里江山一块块管理起来, 是中国的一大发明。原来可能是个蛮荒之地, 只要一设立县, 就会逐步开发起来。所以,县, 又成为观察某地历史发展水平的一个指标。如果把一个地区设立县的过程排一个时间表, 那么这个地区的开发历史就显现出来了。
在中央集权的体制下, 县太爷都是朝廷委派的, 他代表皇上去做一方百姓的父母官。但是朝廷又担心县太爷们拉起地方势力,反过来要挟朝廷。于是有人出主意,委派县官的时候,尽量不用本地人,一个外地人去做官,下面的百姓没有一个是他的亲朋故旧, 这样他就很难集结起地方势力。这是个好主意,得到了推广。
问题又来了, 一个外地人来做官, 什么都不熟悉,怎么能拿准主意, 办好事情呢?为了解决这个问题, 又有人想出办法, 让每一个县都编写一本当地的百科全书,把历史、人物、耕地、人口、山林、湖泽、物产、民情、风俗都写清楚, 来的新官, 在“三把火”之前先通读此书, 不就可以解决问题了吗?这也是个好主意, 也得到了推广。这样写成的地方百科全书,在古代称为“县志”。
当然, 县志的用处不光是官员参考书, 特别是后期许多文人学者主动编写的县志, 也成为地方历史文化的结晶品。中国的县志, 以及各种地方志, 因历代不断更新, 累积起来的数字是惊人的。现在还能看到的方志(不包括山水祠庙等专志),有8500 多种,十几万卷。
因为县是基本的人文地理单元, 中国的地图特别重视对县的表现, 许多分县地图在书店出售。美国也有县(county), 但他们的分县地图远没有中国普遍。在地图上,中国人找到自己的县,自己的家乡,会感觉很亲切的。
不过, 县, 作为乡情的传统符号, 现在却开始渐渐消退了。例如北京市所有的县都改成了区。由于现代化的飞速发展, 中国基层社会开始巨变, 传统农业社会特征越来越少, 而现代产业文化、消费文化的特征越来越多, 为了适应这种变化, 县被改成区, 比如房山县改成了房山区, 延庆县改成了延庆区。有人说这有利于它们融入北京的大都市圈, 另外, 撤县设区后, 在感觉上,离城市也更近了。
对县改区这件事倒是应该好好想一想, 县这个古老名称包含着浓浓的家乡温情、长长的历史记忆, 从地名文化遗产保护的角度考虑, 我们不必把所有县的名称改掉,还是应当保留一些县的名称吧。
编辑制作:许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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