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宿冰达坂
一九八五年游新疆,穷玩。“穷则思变”,要想辙。从乌鲁木齐往喀什,是当地一朋友帮我想的辙。他让交警系统的朋友“截”了一辆从喀什来运货的卡车,请车主把我给捎过去。车主是两个汉人小伙子 (有一位是小陈),高中辍学,跑运输了。我没想到是这么个辙,不免尴尬,却也不好翻悔。待车上了路,就主动搭话,各种的陪小心。
“冰达坂”这个字眼上路后不久我就从车主嘴里听到了。问了,二人只说是此行最难走的一段路,从乌鲁木齐往南疆要翻山越岭,过去了,往下便是平地。冰达坂却像鬼门关,常出事。我想起那首著名的新疆民歌 《达坂城的姑娘》,便问是不是那地方,两人说是。我想象不出歌中出漂亮姑娘、西瓜大又甜的地方怎么会和一段险途弄到一起,再问,他们也说不出所以然来。
后来查了词典才知道,“达坂”源于蒙语dabaya (n),意为山口;山岭,在维语和蒙古语当中的意思是高高的山口和盘山公路,并非某个具体的地方。清乾隆年间纪晓岚因事发配新疆,赐还时即经过了辟展一带的达坂,《阅微草堂笔记·滦阳消夏录五》 记曰:“一日,过辟展七达坂,车四辆,半在岭北,半在岭南。”原注谓:“达坂,译言山岭。”辟展在吐鲁番善鄯,与我要经过的达坂当然是两回事。纪晓岚过达坂时,两辆车过了山口,两辆车在这边,不能相顾,只能在岭上歇息,爱犬也死了,可见路途的艰辛。我们走的是国道,现代的公路当然非清代的路况可比,而且是汽车,然而跑这条路的司机还是视为畏途,关于冰达坂有种种恐怖的传说:暴风雪,风沙,失踪的人与车……令其平添了几分神秘。
我在车上却并没有什么异样感。是傍晚上的路,天黑以后开始爬坡,渐渐地就似到了万山之中,眼里全是巨大浓黑的山影,汽车在盘山公路曲折,有时看到对面的盘山路,隔不远就是一辆卡车,一辆一辆大开着车灯,盘曲的一串,颇为壮观。车都行驶得很慢,大多是运货的卡车,货物堆得危乎高哉,越发显得车行得吃力。我们这辆车更像是在挣扎,吭哧吭哧,震颤着好像随时都有可能接不上气。
说是壮观,其实也单调,我从上了往乌鲁木齐的列车起就没睡过好觉,只是“劳其筋骨”的那种,辗转反侧的一页早翻过去了,此时消除了车主的不快,与二人已相谈甚欢,不再打点精神,不觉就在驾驶室的震颤之中盹着了。小陈将我叫醒时,已是晚上十点左右,他说最险的路段已经过去,今天不走了,就在这儿歇,说着便下了车,我跟着出了驾驶室。公路旁有一片比较平整的空地,已有好多辆卡车停在那里,看来都要在这儿打尖。小陈说,不会走了,都要到天亮了才上路。
果然见地下已有人躺着,多半都离自己的卡车不远,或许这是长途货运司机惯常的宿营地之一吧。忽然想解手,问附近有厕所吗? ———也是还有点迷瞪的缘故,其实在新疆,野地里撒尿也有好多回了。他们二人见问都笑起来,说,这儿女人的影子也见不着啊,哪儿不能尿? 我也自觉好笑,只是即使在野外,也还是习惯找个背人的地方,这儿却四望空阔,一览无遗,隐无可隐。踌躇间,他们二人已走过公路那边,冲着山下管自“方便”起来了。
这时离我不远处黑影里忽然坐起个人来,冲他们吼:“吵什么吵?! 睡觉!”身影很庞大,听声音也是个大块头。我心里发笑,想刚才我们的车上来,那么大声倒不嫌吵,还有偶或车经过,大灯扫过来,发动机声音够大的,他也能酣睡不醒。当然这时候司机似乎都已找地方歇下了,后来也不再有车加入这歇息的车阵。
那两个倒是立马噤了声,到车上拿了油布,也就是车用的布吧,展开铺在地下,又拿两条破旧且沾了油污的毯子,一条给我,他们俩合用一条,我推让,他们执意如此,也便睡下盖上了。但一时却无法入睡,身下的篷布挺厚,却还觉得下面有砾石硌着人,而地面也与泥地不同,邦硬邦硬。我想问问冰达坂是不是就算过去了,或者,这里还是冰达坂的一部分? 却发现小陈他们已睡着了,不知哪个还轻微地打着鼾。我便轻手轻脚起来转转看看。天气很好,微风带来些许凉意,月亮在薄云里穿行,远望有很多的山峰,有些在月色中闪着银光,应该是终年积雪的冰峰了。若非空地那边显得有些狰狞的山崖的黑影,真要作“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之想了,哪里有鬼门关的影子?
万籁俱静,四周没有树,也不生草,没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好像也听不到虫鸣。回去躺下,见不远处有人坐起来抽烟,一声不响,烟头的红光一闪一闪。听到的声音都来自人,不间断的则是此起彼伏的鼾声,那个喝斥小陈二人的大块头睡在不远处,鼾声忽止,大声说起话来,像吵架,却只没头没脑的一句,再无下文,不知说的什么。片刻之后,鼾声再起,比前更加嘹亮。大概是说梦话吧。想到我是在万山丛中,星空之下,幕天席地,听取鼾声一片,就觉很是有趣。想到十几天来去过的地方,见到的人,忽然有一种不真实感,此时此地也变得如在梦中,暗想今夜恐怕难以成眠,却不知怎么,就滑入了梦中。
第二天清晨,我是被汽车发动的声音吵醒的。夜宿岭上的人早早地就都起了,准备上路,好像所有的卡车都在发动,响成一片,动静好大,虽是各走各的,却好像大军拔营似的。昨夜入梦前的恍兮惚兮一下就没了,初阳下,前面的戈壁滩一望无际朝天边铺展过去……
文: 余斌
图:视觉中国
编辑制作:范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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