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涌豪:我的旅行哲学

2018-03-20信息快讯网

十年前,我开始有计划的海外旅行,目标是用20年时间,走遍五大洲各主要国家。由于不想在面上一掠而过,尤不愿听人穿鼻络首,跟团瞎撞,故所费心力物力甚巨。好在理由足够堂皇:古人为恢廓心胸,历练器识,常仗剑去国,漫游天下,今人挟各种便利,更当行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成训。这样想着,有时虽床头金尽,心里却甘之如饴。

而路上的风景也不负我。它们原本驻留书上,此刻似一一迎凑上来,为我打开,由此带出的感动真的难以言宣。尤其回思自小亲近的艺术,心摹手追的无数个寒暑,当真穿过格里格与西贝柳斯门前的花径,来到歌德和勃朗特姐妹的厅堂;抑或正目迷于奥赛与普拉多的杰作,不经意竟得与早年杂志上初识的毕沙罗、戈雅照面,那种将欢呼硬生生停蓄在舌尖的惊喜,洵为十分美好的体验。我们极度匮乏的童年,是这样偏能滋育磅礴而浩大的理想。而怀茁生的理想懵懂出发,到此时终得以由人及我,在沧桑横隔中找到自己,怎不叫人重生感慨!我不能说别人喜欢美食、购物是错的,毕竟出来玩,这两件事不可缺;但在自己,没什么比这样的怅触万端,更让我往复含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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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米耶·毕沙罗

许多人不同意我将看人与审己视为一体,以为这多少有违实有的经验。其实他们是不明白,旅行与旅游本非一事。旅游意在消遣,因是从自己住腻的地方来到别人住腻的地方,关注点自难免在美食与购物,所谓吃好玩好,到过就好。但旅行不同,因怀有更庄敬的目的,它重在体验,譬如,如何让陌生的事物催生新奇的思想,让壮阔的风景造就谦卑的人生,所以关注点多在感动与感悟,即使在享受美食、购物的时候亦复如此。要言之,一个用脚,一个用心;一个追求目标的到达,一个更留意路上的风景;一个只想多看一眼别人的世界,一个更为能深切地体察自己的内心。

但我知道,要说清楚为什么看人即为审己并不是件容易的事。能想到的是诗人艾略特的说法:“我们将不停地探索,而我们一切探索的终点,将是到达出发的地方,并且是生平第一次知道这地方”。或以为,因缺少展开性说明,这样的诗化表达殊难理解,但阿波罗12号上宇航员戈登的话说得够明白:“人们总是问我登月发现了什么,其实我所发现的就是地球。”他告诉我们什么?他告诉我们,人类对未知世界的任何探索,最终指向的都只是探索者的始发之乡。不知道他的话能否让人想到,其实旅行也是一样,你走得越远,离自己越近。直到有一天你由衷地发现,你任何的出发,其实都是抵达;任何的远行,无外都是皈返。甚至,你只有摆脱熟悉的环境,才能更好地认识自己,回归自己。

或许你会说,几十年朝夕观对,这个世界,能有谁比我更了解自己,硬说旅行能增进自我认知,有点玄。可你想过没有,这个世界从不缺少洞穿人心的智能之士,但真能做到自知之明的又有几个?又因为缺乏自知之明,人有多少狼狈的失败,连同刻骨锥心的屈辱,面上看似可归因于造化的播弄,其实都与昧于自知的自我作践有关?这样仔细地想,你就明白,为何“认识你自己”会成为横亘在人面前的永恒考题。要破解这道考题,光靠自己的智慧你也知道不够,但借重别人的智慧你又不愿。而大自然是这样一种存在,它默无一言,只消看上一眼,就能让你觉得渺小;那些久远的文明遗存是这样一种存在,它们或朽坏漫漶,几近湮灭,但其厚重的潜德,发散着神奇的魅力,能让你收回放佚的视线,回光内鉴自身的局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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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再说得具体,你许多人生的经历与感怀,来无端由,去若电驰。随生命的展开,它们欲收拾已无从收拾,想诉说又无从说起。由于没了质证甚至听者,它们都积存为回忆。对此,你既不忍舍弃,又难一一提起,依违瞻顾间,常常进退两难,不得排展。此时,你就不应该再待在家里,等回忆上门。回忆散落在这个世界,你要找回它们,让它们从幽隐处现身,就得如昆德拉《笑忘录》所说,去旅行。只有在旅行中,在与自然、历史的每个照面中,你才会渐渐地把这些明明是经验、看看成负累的人生困局一一化解,既体恤它彼时的艰难,又了彻它当下的意义,从而原谅它,接受它,替它归类,为它命名。当你能将它们汇入更宏大的时空,成为历史叙事的一部分,你实际上也给了自己一个机会,让自己有以了解自身能力的边界,找到积郁发泄的出口,并从此学会反省,懂得敬畏;学会放下,变得从容。

此所以,一切多情又深于情的人从不把旅行当旅游,而当作修行,当作岁月的清课,精神的受洗。他们不仅从学理上驳正上世纪以来仅从经济角度界定旅行的粗浅认知,还原其作为各种社会要素相互作用的复合体的实相,更持一种文化论立场,凸显其背后所蕴藏的诗的本质与哲学的品格。如英国人约翰·特莱伯就视哲学为旅行的关键性基础。其实,还有好多更深刻的知见,长久以来都为人忽视了,我说的是类似诺瓦利斯这样的天才诗人,他曾说:“哲学原就是怀一种乡愁的冲动,到处寻找家园”。或许,还有中国诗人白居易的“我生本无乡,心安是归处”、“心泰身宁是归处,故乡何独在长安”。他们其实都在以一种特别的方式,表达自己对旅行的认知,告诉人旅行走的是世路更是心路,而那个可称“归处”的“家园”与人的实际占籍无关,它只是让人回到自己的诗意栖居。

旅行就是这样,像足了一场放空自己并努力让自己有以安顿的无涯之旅。旅行的乐趣因此首先不在发现,而在迷失,迷失在那种杳渺幽邃的“未知之境”,然后再迎来“朝彻”而“见独”的超拔境界。这个过程与诸如逃避生活琐碎、释放内心压力等并无必然联系。一个人衣食无忧,也需要甚至更需要不苟且地将自己投入到这种无涯之旅,打量并审视自己,最终找到自己。因此,与其说它是合远离与回归于一体,毋宁说更是回归。正如与其说它是消耗,毋宁说是滋养;是付出,毋宁说是获得。它是颠簸中的安适,转徙中的宁静,是在过去中发现当下,在自然中发现人性,在一切看似与己无关的人事中发现自己。当你真正有了这份切实的体悟,你就迎来了自己人生最重要的节点——你终于懂得,什么叫人走向内心世界的路,要远比走向外部世界悠长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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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时候,你可以卸下行囊,回归书斋,或就着温暖的壁炉安顿下来,效古人澄怀观道,“一畦杞菊为供具,满壁江山入卧游”了,用法国人德·梅伊斯特的说法,作“室内旅行”。因为对能思接千载、视通万里的你来说,此时重要的已不再是远行,尤其不再是群行群止的结队出行,而是外物而独处,安静地回味看过的风景,盘点有多少风景曾看向你,然后你就特别能体察帕斯卡尔所说的“人类不快乐的唯一原因是他不知如何安静地呆在他房间”的真义,并对尼采所识赏的拉布叶那句“我们承受的所有不幸皆起因于我们无法独处”的箴言,有真切而独到的会心。

可以断言,这种高明的境界,电视里的靓女跑男是无法梦见的。他们光知道卖萌、扮酷和装嫩了,轻易就感动,莫名就飙泪,太过闹腾的背后,透出的是伪浪漫的俗气。这样的人一旦回归日常,必定无聊而无助。而对大多数一般的游客而言,若你全无心识赏别人的历史与文化,你9天8个国家,好不容易来到因斯布鲁克的瓦藤斯,只知道去那里的珠宝店血拼施华洛世奇;好不容易进到博讷古老的酒窖,不知该如何嘬口品尝那一小杯勃艮第后段的辉煌,我同样没什么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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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有必要强调一下读书之于旅行的重要,它构成我旅行哲学重要的另一章。要特别提出的是,尽管我常引用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句古训,写这篇文章的时候也是如此,但其实,读书与行路并不是人所想象的那么直接简单的相质关系,毋宁说它们有更深刻而复杂的互逆联系。譬如康德,一生未离开过故乡哥尼斯堡半步,但其强大的内在精神力,缜密的逻辑思辨能力,仍能使他从自己确信的普遍真理中推导出世间万物,成为雅斯贝尔斯所说的“哲学奠基人”。从他第一本著作《关于生命力的真实估计之思考》开始,他对人类整体性精神出路的思考,就与行万里路没太大关系。当然,他也仰望星空,但与一般人不同,他不是天文爱好者,更不为看流星雨,星空没像人想象的那样触动他,不过为他深邃的思想提供了适切的背景而已。

我的意思显然是,并不是说万卷书只有经过万里路才能消化,它还指甚至更指,只有通过读万卷书,你才能拥有强大的内心,养成完整的审美视镜和独到的“旅行心境”(themind set we travel with),才有可能懂得,人为何需要寻找足以与这种内在精神相对应的外部世界,并真的就找到了它。打个不恰当的比方,这情形有点像你饱餐后需要出门走走,古人称这个为“散食”。不读书的人是寒俭的贫丐,不读书的旅行像枵腹强行,是肤浅而浪费的旅行,甚至不叫旅行。只有好书在心,才能好景到眼。

当你读过些书,必不会在留存有深厚历史的风景前呼啸而过,也不会让“要是我据有这个地方该多好”这样的念头在脑中闪现。在这样的时候,你懂得闭上眼睛,打开心灵,并很自然地,会从心底唤出万卷书中最适切的那首赞美诗。说到底,是你读过的书带你来到了这里。这样的时候,你以对书和知识的虔敬,让自己所经历的一切,与伟大的前贤联系在一起。

我的旅行哲学就这样起于诗又归于诗,以至在需要总结陈词的时候,想到的仍是诗。维多利亚时代最伟大诗人丁尼生的《尤利西斯》曾这样吟唱:“尚未游历的世界在门外闪光,而随我们一步步前行,它的边界也在不断后退”,“几次生命堆积起来尚嫌太少,何况我唯一的生命已来日无多”,“来啊,朋友,探寻更新的世界,现在尚不算太晚”,“尽管已达到的很多,那未知的也多啊”。还要问吗,这个“尚未游历的世界”是不是仅指外在的风景?还有,那样的风景,是上述卖萌哄闹之人所能领略的吗?

想起不久前那个因辞职而走红网络的女孩。她说得对,世界这么大,正该去看看。可事情的后续发展,让许多人多少有些失望,尤其过早确定的结局,让人觉得这不过是一则与梦想无关的市井故事。他们的意思,你至少有一番游历再卜居息影也不迟啊,乃或先阅人无数再下嫁从夫也来得及,再退一万步,总该听听《围城》中过来人的教诲,先作一趟婚前旅行吧。因为按钱老先生的说法,要想结为夫妻,没什么比旅行更能检验彼此的成色。可现实就是这样,它总让一切想象落空,让所有故事掉色。

这个世界,或许本就如此,许多人嘴里喊着要看世界,到头来都不过是躺在床上,想想而已。

(本文刊发于 2015年9月30日 报 “笔会”)

文:汪涌豪

编辑制作:谢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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