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行绝唱
▲图3 禀帖2卷首
琉球王国作为明清两代的藩属,精英文化与中国颇多相似,贵族大多精通汉文的书写,留下了诸多汉文文献。自高津孝等所编《琉球王国汉文文献集成》出版以来,琉球汉文文献又有不少新发现,其中有一种琉球使臣向清廷请愿禀帖,值得关注。
琉球自光绪元年(1875)遭日本阻止向中国朝贡、改元明治,至光绪五年(1879)囚王尚泰、废藩置县,逐渐走向灭亡。这一阶段(前后约20年)在尚泰授意下的琉球使臣以及自发前往中国请愿的贵族士人,多次来到中国请求援兵,即所谓“复国运动”。他们作为特殊的“燕行使”留下的文献成为了琉球燕行的绝唱。由此留下了一批特殊的燕行文献——“琉球救国请愿书”。为此,西里喜行专门纂辑了《琉球救国请愿书集成》(《冲绳研究资料13》,法政大学冲绳文化研究所1992年版)一书,是研究琉球复国运动的重要史料。西里喜行共收集到请愿书31件,上书时间从1876年11月30日至1885年7月10日。近日,我们在上海图书馆藏盛宣怀档案中发现了琉球使臣向文光等来到中国向朝廷求援的三封禀帖,可资补证琉球亡国之后复国运动的历史。
禀帖概况
上海图书馆藏向文光等禀帖共计三件,均属盛宣怀档案。其中第一、第三件是投递盛宣怀转呈李鸿章的请愿信。第二件是呈请盛宣怀本人援助的请愿信。
1.《向文光等为国灭主执泣恳恩准据情奏请天威严行天讨事帖》(索书号116516,题名为笔者据卷首拟,下同)
此贴正文六叶,均以“四宝斋”制红格笺纸抄写,每半叶八行,行二十五字,半叶内框纵22.1厘米,横10.8厘米。全帖各叶曾对折装订成开本为纵27.7厘米、横15厘米的薄册,其订眼尚存此外,本帖附有一白底黄签信封,纵28.5厘米,横15.4厘米,信封正中签条楷书“盛老大人升禀”,右上角草书“琉球地图”,但全卷未见地图。
▲图1:禀帖1卷首
▲图2:禀帖1信封
卷首左贴黄色签条,用纸与信封签条同,上草书“琉球禀□”,字体与信封右上角同(参见图1、图2),而“禀”下一字已因虫啮蚀失大半。禀帖虽经修复,但正文内仍有因虫啮而文字失却或字形不全无法辨认处。兹过录全文,并加标点如下:
具禀:琉球国陈情陪臣紫巾官、前进贡正使耳目官向文光等,为国灭主执,泣恳恩准据情奏请天威,严行天讨,迅赐复全土、归孤主,永守藩封,以修贡典事。
窃照敝国世列天朝屏藩,迭蒙圣世怀柔鸿恩。□加无已,恪遵会典,间年一贡,罔敢愆期,已经数百余年之久。讵于光绪元年□人禁阻进贡,又杜天朝各大典。敝□主于光绪三年特遣紫巾官向德宏等,赍捧密咨,赴闽陈□□难荷。蒙督抚两院宪据情具奏。钦奉上谕:着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即□知出使日本大臣相机妥筹办理,钦此。钦遵。此时敝国驻留日本法司等官等恳请出使日本钦差大人申谕日官劝释。正在仰望德威之秋,不意于光绪五年,该日人竟然亡灭宗社、囚羁孤主暨世子,罹毒受辱、卧薪尝胆。而日人所行苛政,日甚一日,举国生民涂炭已极。
敝国主□传谕向德宏等北上,吁恳相府。复传谕法司官毛凤来等赍捧密咨投缴闽省。并匍叩总署,叩恳相府各在案□。光绪五年国家亡灭,国主暨世子囚羁以来,敝国众官绅士及属嶋太平山、八重山密饬官吏先后赶赴闽省传知。在闽使臣屡次恳请各大宪迅赐复国复君。未知赐救援在何日哉!敝国遭难以来,生民水火之苦,实所难堪。而孤主尝胆之辱尤所不忍。无朝无夕,诉天呼地,无策可施,只抚胸号泣耳。幸父母孔迩,仰望圣主声灵,犹赤子之待,其父母日急一日也。为此本年七月间,敝国主又复传谕光等收藏□咨于袖内,投缴闽省,陈明号恳督抚两院宪据情具奏,早日北上。匍叩总署暨礼部衙门,叩恳相府,沥血号恳。着光等在津□候各等因。光等奉命赍咨,抵闽呈缴列宪外,刻不得缓。业于本年十月间,薙发改装,星夜奔驰,即晋京师。匍叩总署暨礼部衙门,泣恳救难,叨蒙具奏。
伏思中堂大人勋业震中外,功德播民生,常存一夫不获之心,必能出敝国于水火而使登之袵席矣。光等欲为国主痛心碎首,救死回生,不揣冒昧,趋谒宪辕。冒死泣恳中堂大人仰体皇上覆载之至仁,俯察藩服亡灭之可悯,据情具奏,恳请圣朝声威,亟赐天讨,复国复君,永为中朝一属,仍修贡职,以守封疆,而奉宗社。则上自国主下及臣民,亿万千年均戴皇恩宪德于无既矣。临禀泣血,不胜待命之至。切禀。
光绪九年十二月□日具禀,琉球国陈情陪臣紫巾官向文光、陈情都通事魏元才。
按:向文光,琉球名“富岛朝直”,爵位“亲云上”,他是同治七年(1868)进贡正使耳目官,此次奉王命以“陈情陪臣紫巾官”的身份渡清请愿。魏元才,琉球名不详(据西里喜行考证,琉球名可能为“渡久山里之子”,见《琉球救国请愿书集成》),他奉命以“陈情都通事”随向文光请愿。
▲图4 禀帖3正文
该帖为向文光、魏元才于光绪九年(1883)十二月间(原件于“日”前留空待书)为了请求清廷讨伐日本、恢复领土、迎回国主,以永守藩封为承诺,向盛宣怀呈递的禀帖。
帖文详述自光绪元年日本阻贡以来,琉球亡国的几个过程和惨状,并详述琉球国王和绅民力图复国,派遣密使的主要情况。向盛宣怀提出呈奏礼部,要求清廷救援,复国复君,永修职贡的愿望。向文光陈述了光绪五年(1879)国王尚泰被囚东京后,先后派遣密使渡清求援的具体情况。向德宏、毛凤来先后来到中国,不断求援,可惜的是,再三的请求始终未得到任何实际的帮助。
向文光奉尚泰密旨,于光绪九年(1883)七月,从琉球出发,“为此本年七月间,敝国主又复传谕光等收藏□咨于袖内,投缴闽省,陈明号恳督抚两院宪据情具奏,早日北上”。到达福建后,向文光即向李鸿章、总理衙门、礼部呈信,得到在天津候命的回复。于是向文光等于本年十月间,“薙发改装,星夜奔驰,即晋京师”。由此可知该帖是向文光等到北京向总理衙门和礼部请愿后,
奉李鸿章命在天津等候时所写。《琉球救国请愿书集成》所收第22件请愿书,与本帖相吻合,即是光绪九年十一月四日向总理衙门和礼部呈递的,可以互相参看。
2.《向文光等为号恳据情迅赐办理救国复君永守藩封以修贡典事帖》(索书号116514)
全帖经折装共计四开八叶,纵25.1厘米,横(半开)9.5厘米。封面为褐色暗纹纸,正文为白纸,每叶五行,每行廿八字不等(参见图3)。禀帖虽经修复,但正文内仍有因虫啮而文字失却或字形不全无法辨认处。
具禀:琉球国陈情陪臣紫巾官向文光,□为号恳据情迅赐办理救国复君,永守藩封以修贡典事。
窃照敝国为日人所侵,君囚国灭以来,水火之苦已极。敝国主前传谕紫巾官向德宏等北上吁恳相府,复传谕法司官毛凤来等赍捧密咨,投缴闽省,并匍叩总署,叩恳相府各在案。去年七月间,敝国主又复传谕光等收藏密咨于袖□,投缴□□□□□恳督抚两院宪据情具奏,早日北上,匍叩总署暨礼部衙门。叩恳相府,沥血号恳。着光等在津守候各等因。光等赍咨抵闽,呈缴列宪外,业于去年十月间,薙发改装,星夜奔驰,即晋京□匍叩总署暨礼部衙门,泣恳救难,叨蒙具奏□。去年□□月间,自京抵津,十一日驰谒前任周大人,叨蒙代为递禀中堂大人。本年正月十九日,叩谒中堂大人,泣恳救国复君,面蒙宪谕,回寓敬候等因,深为感激。
凛遵守候,泣思敝国君囚国灭,六年于兹矣,未知赐援救在何日哉。忧心如焚,无朝无夕,仰望天朝德威,犹□□之待父母日急一日。应将前日所递原禀,照抄一道,谨呈辕下,以备钧鉴。号恳大人,仰体皇上中外同爱之至仁,俯察敝国君民水火之极苦,与中堂大人酌宜会商,迅赐办理救国复君,永守藩封,以修贡典。则上自国主,下至庶民,永戴皇恩宪德于无既矣。切禀。
光绪十年五月廿三日,琉球国陈情陪臣紫巾官向文光,都通事魏元才。
该帖是向文光、魏元才于光绪十年五月廿三日(1884)呈递盛宣怀再次提出奏请清廷救国复君、守藩修贡的禀帖。
帖中详述向文光等自向德宏等赴清之后的请愿过程以及请求复国的强烈愿望,与上帖文字大抵相似。不同的是,说明了到天津候命半年来的新动向,光绪九年末,通过前任津海关道周馥转呈李鸿章禀帖求见。光绪十年(1884)正月十九日,拜会李鸿章,李命其回寓处待命。向氏等一直等到五月仍无音讯,只得将上回的禀帖重抄一遍附呈盛宣怀,以示敦促,希望盛宣怀与李鸿章共同商量,谋求救援琉球之策。
3.《向文光为再吁恩准据情奏请皇猷严申天讨迅赐复国俾守藩封仍修贡职事帖》(索书号116516)
全帖共计五叶,全卷同上述第一件光绪九年禀帖,“四宝斋”制红格纸,与禀帖1同。卷首于红格纸左贴黄色签条,无字(参见图4)。
具禀:琉球国陈情告急陪臣紫巾官向文光等,为再吁恩准据情奏请皇猷,严申天讨,迅赐复国,俾守藩封,仍修贡职事。
窃光等于本年正月十九日,叩谒铃辕,泣恳复国,面奉宪谕,回寓敬候等因,曷胜感激。客月初三日,接准敝国司官密书云,敝国王屡请归国,倭人不许。世子欲归,限以五十日,期满仍赴东京。泣念敝国王拘东以来,废宗社之明禋,绝臣民之慰望。祖母年过九十,不得一日赡养。百姓惨罹荼毒,且敝国王与世子久处虎狼之地,难免变生不测。夙夜忧惶,肝胆俱裂。
伏思敝国与朝鲜越南均列天朝屏翰,世沐皇仁。往者朝鲜有事,即荷天朝庇佑,转危为安。敝国数百年献琛纳赆,史不胜书,亦复罔有缺失。乃倭人作威肆虐,六载于兹,未蒙有一旅一戎,兴言问罪,洵恐敝国之图复无日。或有倭人狡焉,思启益玩,视我天朝而张其凶恶之焰灰。闻中外修好,法越行成,文德宏敷,震迭遐迩。敢求中堂大人仰体皇上一视同仁,俯察敝国君民涂炭,恩准据情奏请皇恩,声罪致讨,锄暴安良,俾敝国重整河山。敝国王再见天日,永守藩封之旧,恪修贡职之常,则上自国王,下至民庶,世世生生,怙冒皇仁宪德。而天朝永清,四海表正,万邦之庥,亦罔有既极矣。临禀泣血,不胜哀痛,迫切屏营待命之至。须至禀者。
光绪十年六月□日,琉球国陈情告急陪臣紫巾官向文光、都通事魏元才。
该帖为向文光、魏元才于光绪十年(1884)六月间(落款日期留空待书)第三次呈递盛宣怀请求援助复国的禀帖。
帖文详述自光绪十年正月拜见李鸿章以来,琉球国王境遇的艰难和臣民的痛苦,并再申求援。可分为两段。第一段叙述光绪十年(1884)正月十九日拜会李鸿章,李命之在寓等候。叙述了二月十三日,得到密报,琉球国王要求回国,日本不许,世子回国限十五日返回的最新动向。第二段援引朝鲜蒙难,中国出兵相救的故事,并根据法越战争的新形势,希望李鸿章能奏请清廷一视同仁,出兵救援。光绪九年起,法越战事升级,直接转化为中法战争,向文光等呈文的光绪十年六月间,正是法军攻打台湾、中法谈判的敏感时期。向文光看到了清廷为抵御法军的种种措施,急切希望清廷救援琉球。他在信中再次表达了无奈的愤懑:“敝国数百年献琛纳赆,史不胜书,亦复罔有缺失。乃倭人作威肆虐,六载于兹,未蒙有一旅一戎,兴言问罪,洵恐敝国之图复无日。”
几点探讨
第一,上述三帖是向文光、魏元才等使臣于光绪九年十二月到京后呈递盛宣怀的禀帖,是《琉球王国汉文文献集成》《琉球救国请愿书集成》未收的新发现材料,对琉球救国、复国运动史的进一步完善是重要的资料补充。《琉球救国请愿书集成》所收第22件为向文光于光绪九年十一月四日的请愿书,可与上图盛档三帖缀合。由此可知向文光与魏元才是继光绪三年(1877)向德宏等人、光绪五年(1879)毛凤来等人之后,于光绪九年(1883)受琉球王尚泰派遣的第三批来华请愿密使。
第二,结合相关文献,可以清晰地还原向文光等人的行迹。随向德宏来华的蔡大鼎《北上杂记》卷四“癸九月中记”载该月十七日事云:
是日谢兄接信,内开:中山又派陈情紫巾官向文光(即同治七年戊辰贡使)、都通事魏元才,上下计共十五人,坐驾土小船,于八月廿一日在本国放行,念九日抵虎,三十日到馆,本初一安插。一切公事,按照法司官一律办理。
可知向文光是光绪九年(癸未)八月廿一日出发,廿九日登陆,三十日到福建琉球馆。同卷“癸十月中记”又云:
本二十七日,前录之向君,率员役到京。当令我嗣锡书面见,均获觕适,而宽心不浅。渠赠以白铜之水烟袋,何其制造精细。……
参上述禀帖之一尚文光云“业于本年十月间,薙发改装,星夜奔驰,即晋京师”。可知向文光自十月出发,星夜奔驰,于十月二十七日抵京,并与蔡大鼎有直接的交往。又,《北上杂记》卷五“癸未十一/二月中记”十一月:
本念六日,福垣来信,悉知又有紫巾官金培义、都通事周兆麟等有事到闽。且前到按司向公等,因藩防两宪台皆不得面谒,而投递禀词。
据此可知作于十二月的第一封禀帖,是在“藩防两宪台皆不得面谒的情况下”不得已而投递的。
综合上述文献,我们可以大致还原向文光、魏元才等人在华谋求复国的轨迹:光绪九年(1883)七月,琉球国主尚泰命尚文光等袖密咨赴清廷求援。一行十五人,八月廿一日出发,廿九日登陆,三十日到琉球馆。投缴密咨于闽督抚,不获见,遂于十月间启程,十月廿七日到京,与蔡大鼎等相聚。叩谒总理衙门及礼部衙门和李鸿章府,请盛宣怀具奏。李鸿章命于天津守候。十二月赴天津,具禀投递盛宣怀,转呈李鸿章,谋求复国之策。次年,光绪十年正月十九日,叩谒李鸿章,李命在寓守候。五月廿三日,再递禀帖于盛宣怀,请其与李鸿章共商救球之策。六月间,又递禀帖于盛宣怀,转呈李鸿章,希望李能上达天听,谋求复国。
考夏东元《盛宣怀年谱长编》、刘忆江《李鸿章年谱长编》,光绪九年十月向文光到京时盛宣怀在天津电报局总办、布政使衔候补道任上,李鸿章署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光绪十年六月间向文光呈递第三帖时,盛宣怀署任津海关道,李鸿章仍署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向文光向李鸿章的亲信盛宣怀呈递禀帖请愿救国,当是基于盛氏在职务和地位之便报送情报较快的考虑,李鸿章主持外务多年,自然是求援的直接途径。值得注意的是,光绪九、十年间,朝鲜政变、法越战争,清朝藩属国被外国蚕食,而亡国数年的琉球,仍然在祈求清廷的救援,形势到了窘境。李鸿章已疲于奔命,其本人丁忧在身,已是夺情署任。
第三,结合当时形势可知琉球使臣请求复国无望的原因。琉球亡国之后,对清廷的求援唯一可凭的即是“藩封”一项,而其所据的理由在于琉球“世列天朝屏藩,迭蒙圣世怀柔鸿恩”“恪遵会典,间年一贡,罔敢愆期,已经数百余年之久”。向文光在帖文中语句往往重复,目的在于希望尽快“复国复君”,文辞重复中透出绝望。向文光进一步以光绪九、十年间中国先后出兵朝鲜和越南来叩问清廷,要求一视同仁。而清廷以长期谈判和搁置等待的方式处理琉球问题,终因中俄关系日益紧张和琉球贵族坚决拒绝分割琉球领土(林世功于光绪七年1880年11月20日反对“分岛改约”自杀殉国,中日谈判搁置)等因素,始终未能帮助琉球复国,职贡体系逐渐瓦解。
向文光和向德宏、蔡大鼎、林世功等不同于以往的朝贡使节,作为奉王命谋求复国的“陈情使”来到中国,不复当年进京朝贡的荣光,无法进入紫禁城,成为了琉球王国最后的、特殊的“燕行使”。其请愿文书,是他们在中国土地上最后的汉文绝唱,也是清朝灭亡的先兆。(作者为国家语言文字政策研究中心助理研究员)
作者:潘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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