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毅中:道衡学长

2018-04-29信息快讯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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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道衡2000 年摄于北大未名湖畔

曹道衡先生是我的大学长,当1952年我从燕京大学合并到北京大学时,他已经毕业了。作为校友,他是前辈,我们是在离校之后才认识的。那时他在文学研究所帮助陈翔鹤先生编《文学遗产》专刊,我有幸作为《文学遗产》培养的青年作者,有时还帮编辑部看一些初审稿。因此,有机会和他一起参加座谈会和通讯员会议。一谈起来,我们都是苏州人,虽然不是他乡遇故知,但也算是老乡见老乡了。他的年龄、辈分都比我长,交谊自当在师友之间,不过他一向谦恭待人,我在他面前也就敢于忘乎所以,信口开河了。道衡学长为人极其淳厚,朴实无华,具备了温良恭俭让的君子之风。因此老朋友都称他为“夫子”,有时我也跟着那么叫他,觉得名实相副,毫无调笑之意。

道衡学长知识渊博,学养深厚。他的学术成就,我所知极少,因为自己的知识太偏太窄,他的书有些还读不懂,对他的成长历程却略有所闻。他出生于苏州的书香门第,曾祖是有名的御医曹沧洲(名元恒),祖父、父亲也都是名医,但他却从小就专心读经史名著,决定弃医学文,幼年就熟读《说文》《尔雅》等国学经典,后来考上唐文治先生创办的无锡国学专修馆历史系,毕业后又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应该是插班上了三年级),专治中国文学史。这恐怕主要是受了母系家族的熏陶。他外祖出自苏州有名的潘氏世家,即“祖孙父子叔侄兄弟翰林之家”的潘世恩后裔。他母舅潘景郑(名承弼)和姨夫顾起潜(名廷龙) 都是著名的藏书家和文献学专家。当然,曹家也是儒医世家,他的曾叔祖曹福元、曹元弼(字叔彦)都是经学家和清朝的翰林院编修,对他也不会毫无影响。叔彦先生的八妹元燕女士和我祖母是朋友,我也曾登门拜见过曹三先生,并蒙赐题了一首诗。因此我们一谈起苏州的学术传统和文坛掌故,就有许多共同语言了。

道衡学长研究文学史,非常注意文学家族的传承和兴衰,如专著《兰陵萧氏与南朝文学》及《南朝文学史上的王谢两族》等文章,都充分论证了世家大族的文化素养,对文学发展起了很大作用。他在中古文学史的深入研究中,就创造性地论证了文学流变与家族、地域的有机联系。这种研究方法是得到了许多同道的赞许和钦佩的。他自身的学术历程,可能也有家学传承的因素。当然,更重要的还应该说是个人的选择和追求,加上敬业精神和学术兴趣。道衡学长在北京大学师从游国恩先生研习先秦两汉文学,本来是以上古文学史为主攻方向的。但进入文学研究所后,接受的任务却非常广泛,而且还偏重于清代文学。我读到他第一篇论文是 《从明末清初科举制度看〈儒林外史〉》,稍后是很有分量的《关于黄宗羲、顾炎武、王夫之等人的思想及其与〈红楼梦〉的关系》,当时就显露头角,引人注意,我还以为他是专攻清代文学史了。当然,他是当代少见的“通人”,对古代文学可以全面应对,左右逢源,能够适应领导安排而完成学术难点和填补空白的任务。随后,他协助余冠英先生编写中国文学史中古文学这一段,就使他大展才能,成为中古文学领域的开拓者,对中古文学史作出了杰出的贡献。大家都知道他熟读经史,根柢深厚,学识渊博,特别是对经学包括传统的“小学”有独到的造诣。上世纪“五四”以后出生的知识分子,像他那样能背诵四书五经的人是很少见的了。游国恩先生曾告诫我们说:“老一代的学者,读书是要能背诵的,你们这一代学生,至少要学会查书,懂得该查什么书。”道衡学长就不仅是会查书,而且是能背书的。因此我在听到他去世的噩耗之后,曾写了一副挽联,是:“论魏晋文章,问学苏城同里少;树门墙桃李,传经翰苑后贤多。”他应该说是有所创新的经学传承人,也是能综合义理、考据、辞章于一身的新朴学家。

在这里,我还想谈谈“童子功”的问题。老一代的人,一般童年时就讲究背诵,至少能背诵《唐诗三百首》吧,这也是终身受用的,因为其中有优秀传统文化的基本要素,蕴涵着德学、美学、史学乃至音韵学的文化素养。现在有一些少年儿童,由于各种不同的条件,有善于背诵诗词的,有善于默写汉字的,有善于唱歌的,有善于跳舞的,有善于唱戏曲的,这在电视荧屏上经常可以看到。对于这类少年特长生,我们应该给予爱护和正确的引导,最好能给他们创造继续发展的条件。千万不要过早地捧之为明星,像王安石《伤仲永》所写的那样加以误导;也不要摧伤压抑,使他半途而废。我们要因势利导,充分发挥这种“童子功”的积极作用,可能正是培养杰出人才的一条途径。道衡学长的学术成就,就和他传统文化素养的“童子功”不无关系。

道衡学长是一位温文尔雅的老夫子,非常谦虚谨慎,但是在学术问题上却是有坚持真理的风骨的。1958年由北京大学为发源地的高等院校发动了“拔白旗”和“批判资产阶级学术权威”的运动,自然也相应地批判到古代的作家作品。北大中文系的同学对陶渊明进行了一些苛刻的批判,也批评了道衡学长评论陶渊明的文章。他昂然而起,毅然回应,写了一篇《再论陶渊明的思想及其创作》,据理力争,提出了自己持之有故的观点。这在当时极“左”思想的潮流下,是要有一点“反潮流”的勇气的。他在生活上也有慷慨豪爽的一面,记得有一回我们一起吃饭,他酒兴勃发,在跟人举杯应战时说:“别以为我们苏州人软弱好欺,苏州人什么都不怕,还怕喝白酒么!”我感到很惊奇,从此我对他有了更深的了解。我钦佩他为我们苏州人争气,更钦佩他以杰出的成就为我们苏州人争光。

当他辞世一周年之际,我写了一首小诗,以表达我的怀念之情:“我念曹夫子,应留后世名。魏文精典论,刘向善传经。风义兼师友,交游见性情。吾吴多壮士,岂但一书生。”这也表达了我对他的理解和钦慕。

中州古籍出版社愿为道衡学长编印一部系统的基本完备的文集,竟然格外垂青,委派我写一篇导读性的序言。我对他的学术成果所知不多,好在书中已有许觉民、沈玉成两位先生的序言,还有他的两位高足所写的文章,都作了详尽确当的论述,无须再加赘言。我作为一个同时代的同道、同乡的老友,从他的学术历程略谈一点所知的历史背景和个人记忆,作为对他永恒的纪念,或许也能叨附骥尾吧。

作者:程毅中  责任编辑:安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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