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平：黄狗谢尔的孩子们
我到呼伦贝尔草原深处的狼岛采访，犹如走进了一个奇异的故事。
狼岛主人阿巴嘎赛罕收养了七十多头狼，同时养了十几只狗。狼岛最老的狗，叫谢尔。“谢尔”在阿巴嘎赛罕的母语里是黄色的意思。谢尔是一只金黄色的大母狗，它身宽体胖，奶水丰沛。两年前，阿巴嘎赛罕救助了一只狍子崽，取名叮当，还收养了一只小狼崽儿，叫正月儿。阿巴嘎赛罕看谢尔正给它的一只狗娃娃吃奶，其它的乳房都鼓鼓地闲着，就试着让叮当和正月儿去吸吮，没想到第一次就成功了。太阳暖暖地照在草地上，谢尔侧卧着身体，抬头看着怀里的三个孩子———一只自己生的狗娃娃，一只捡来的小狍子、一只虎虎有生气小狼崽儿，那眼神使人想起草原的老额吉看着咩咩叫的小羊羔。
谢尔的这三个孩子一直都没有断奶，到了它们能吃其它食物的时候，仍然要挤进谢尔的怀里找奶吃。谢尔很喜欢它们的取宠撒娇，它在草原上走着走着，遇到这三个小家伙儿就停下脚步，卧下身子……谢尔乐此不疲，结果这一奶非同胞的三个小动物朝夕相处下来，竟如手足兄弟一般亲和。小狼从不侵犯小狍子，小狗要是见到谁想欺负小狍子，一准出手保护。后来它们渐渐长大了，各自率性而生，互相间却保持着一种叫人难以置信的友谊。小狍子叮当每天到林子里觅食嬉戏，早上像闪电一样跑出去，傍晚时像小鸟一般飞回来，好像懂得家中有妈妈和兄弟等待着它。阿巴嘎赛罕给它戴上一条红丝巾，这样周边的人们就会知道了它有主人，不敢猎杀它；小狗妞妞和小狼正月儿，仍然在一起不分开，它们在狼岛游荡，彼此从来也不打架。它们渐渐长了本事，每每咬死野兔子和狐狸，一块儿叼回来邀功请赏，也为狼圈里的狼提供一餐美味佳肴。有一天，它们看到阿巴嘎赛罕在岸边用抄网捞水耗子，突然之间就悟出了什么。这两个小家伙，不由分说就下了水，一会儿就给阿巴嘎赛罕捉到十多只水耗子。阿巴嘎赛罕捉水耗子，是为了喂狼，可是狼圈里的那些狼，自从被收养到了狼岛，就忘记了什么是饥肠辘辘，它们看了看满地乱爬的水耗子，没有食欲，漠然置之。
谢尔老了，睡着睡着就死去了，像一个积德行善之人圆寂那样，事先没有一丝预兆，也没有一丝痛苦。阿巴嘎赛罕在山坡上挖了一个深坑，把谢尔埋葬了。第二天，那个墓坑被扒开了一层，阿巴嘎赛罕一看旁边的脚印，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坐在远处抽着烟，果然看到了妞妞、正月儿的影子，它们没有办法挖出自己的慈母，就无奈地冲着墓坑一个“汪! 汪!”地叫，一个“嗥……嗥……”地嚎。这声音把狍子叮当从林间唤过来了，它支棱着两个耳朵，两条细脚伶仃的长腿插入被翻出的泥土，痴痴地站立着……阿巴嘎赛罕看不下去这个情景，趁着夜晚，把谢尔取出来，装在一只麻袋里，放在河里水葬了。结果第二天，妞妞和正月儿，还是凭着气味寻到了河边，它们找不到谢尔在哪里，就站在河边惆怅地向远处张望，很久很久才失望地离开。此后好长时间，它们每天都这样来到河边等待自己的妈妈。
现在，小狗妞妞和小狼正月儿都成年了。妞妞当了母亲，也和谢尔一样，敞开胸怀接纳所有幼小的生命，付出乳汁和博爱。小狼正月儿的野性越发不可遏止，学会了抓鸡，还学会了袭击不认识的小狗崽儿，再也不能由着它四处撒野了，阿巴嘎赛罕把它送进了圈养着十六头草原狼的大圈。与圈里那些狼一比，散养长大的正月儿的强悍就不用说了，几个回合下来，便把圈里那些少年狼收拾得服服帖帖。它那油光铮亮的毛皮，矫健轻盈的身体，好不漂亮! 总是让人眼前一亮。于是参观者开始叫它“美丽”。美丽!美丽! 这个野性未泯的美丽，以狼王的霸气君临天下，将自己的狼群变成了众志成城的集体。每当星光如水的夜晚，“美丽”仰天长嚎，一石激起千重浪，随即狼岛上长嗥四起，偶尔有野狼寻声而来，它们是来寻觅失散的伴侣或孩子的。这时候，阿巴嘎赛罕便敞开圈门，任由它们相认，可是结果并不如人意，不仅不能让狼岛收养的狼返回荒野，反而是留住了那些寻亲者的脚步。因为草原狼生存的环境太窘迫了，可食用的小动物越来越少，人类的威胁无时不在，野狼便认为狼岛是一个有吃有喝的庇护所，最终纷纷皈依到美丽的麾下。由于参观者络绎不绝，狼美丽的名字随着呼伦贝尔大草原一起名扬四海，现在世界上只有阿巴嘎赛罕一个人还叫它正月儿。
我向阿巴嘎赛罕要求看看叮当，阿巴嘎赛罕说：“现在狼岛来的人太多，它藏起来了，不到晚上不回来，我得喊喊看。”阿巴嘎赛罕领着我们进入了树林，他开始呼唤：“叮当……叮当……叮当……”，可是当我们穿过湿润的草地，拨着树枝走出好远，叮当始终没有露面。阿巴嘎赛罕说：“叮当看到生人就不听我的了。你们坐一会儿，别走动，我把它们带来。”
它们是谁？
不一会儿，阿巴嘎赛罕手牵着美丽、领着妞妞一起来了。他说：“你们到树后面别动，我让它俩帮忙，把叮当给你们引过来。”接着，阿巴嘎赛罕喊了一声：“叮当……”，妞妞和美丽马上心领神会，便朝着偏东方向，一边叫，一边前行———它们应该是根据气味，找到了叮当大致的方位。阿巴嘎赛罕跟着它们，边走边采摘了两把红彤彤的山丁子干果在手里，嘴里继续呼唤叮当。果然，叮当的红丝巾在绿树中一闪，童话一般出现了———这个大自然的造物，煞是玲珑可爱!食草，惯于飞跑，使狍子腰身紧实颀长，四条腿发育得极其利落轻盈。此刻，感觉要是给它一对翅膀，它定能如风如影般飞起来。阿巴嘎赛罕一边给叮当投着山丁子果，一边往后退。最后，叮当、妞妞、美丽，阿巴嘎赛罕相聚在一起，渐渐走出丛林。晚霞落在它们的身上，它们的影子被桔红色的光芒摇动着，构成一幅温馨的油画。我和助手蹑手蹑脚地跟在它们后面，大气不敢出一声，一点点往前靠。谁知鬼精灵的叮当突然一回头，看到了我们。它一愣，即刻掉头跃于草上，四蹄若绿海之桨飞速划起，不留一丝涟漪，瞬间不见了。我多次见过狍子，不是在动物园，就是在博物馆，在原生态的山野里与之相遇，还是第一次，始知只有在自由的天地间，野兽之美才会呈现出无比的魅力。
后来，一个摄制组看中了狼岛的故事，想以万物和谐为主题拍一部视频。他们动员阿巴嘎赛罕带着谢尔哺育长大的三个小伙伴儿出镜。那天，碧空白云，牛羊遍野，还有一辆越野汽车在画面里奔驰。当阿巴嘎赛罕一松手里的绳索，叮当立马掉头就跑，转眼没了影儿；那“美丽”，竟然不仅没有展现野性的凶猛，反而躲着羊群，好像遇到了妖怪，这时汽车开来，它竟然追着汽车跑起来。它并不怕人，也不怕汽车，因为每天见得太多，而狼岛上是没有羊群的，羊群对于它来说，不是食物，而是庞然大物也。那妞妞，在阿巴嘎赛罕身边蹲着不动，一脸的懵懂。
到了晚上，“美丽”像一只狗似地蹲在狼圈的门口，等着有人给它开门进圈；那叮当呢？ 只见红丝巾一闪一闪地，它正在一群鸡当中跳跃，似乎十分开心。
它们只属于阿巴嘎赛罕的狼岛。
作者：艾平
编辑：范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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