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门粮店大楼
我做小学三年生时是个乖囡,随外公外婆就住在北门粮店大楼,迈林黛玉的步子上下学,往返也不消十分钟。有一日中午放课,跑过门房,灿灿烂烂,冲门房老人笑弯了一双眼睛。妈妈后来这样形容那个沐着金阳笑逐颜开的孩子:
她伸出两个指头,宣告自己, “考了两个第一名”。
我隔着成年的廉价玻璃往回看——儿童的洋洋得意,儿童的喜上眉梢,儿童的爱穿红、爱听蜜语、爱得老师的五角星——你是留着童花头的圆润与光泽,并两个终于赢了大家庭欢心的酒窝,甜美而无害的,一个宝贝。
午梦般的光线,聚宝堂的老黄历扑猎猎一张张飞去,游弋的粉尘,比我看上去更有乡愁。我早已不是,住在楼下卖花卷、热油煎锅贴、银行对面电影院的,北门的儿童。
变得不复无忧,好像就是从离开北门粮店大楼开始的。
那是告别幼儿园日日消毒的塑料五彩雪花片的盛夏,我七岁,世界,尚停留在靠西瓜能解暑,蒲扇摇摇就睡得着的阶段。外公带上501的门进来,把一个豆乳黄封皮小册子递到我手上:
远远的街灯明了,
好像闪着无数的明星。
天上的明星现了,
好像是点着无数的街灯。
第一次我见郭沫若,口气很淡……我不觉得有什么困难,就像外公告诉我,你要上小学了。
妈妈讲我最欢喜外公抱,竖着抱。衬衣是烟台的海的蓝色,罩一件藕灰绒线背心,我抓住外公肩膀,不哭了。其实他的脾气有些坏,打我,双腿想缩到水手服裙子底下,一下子尿意全亡佚了。
外公当着客人夸我的画。仙人掌绽出黄朵,我和他一起,当着围栏久久而立,谁也不说一句话。
小小的我也觉察,外婆、妈妈和姨妈不爱外公,她们从不告诉我为什么。我不响,到他窗户面北的房间里去,用眼睛,记住了床头矮柜上摆着茶杯,杯壁腻着茶垢……清咽滴丸、文玩核桃,一只烟灰缸。有一条黑绵绸灯笼裤,他更瘦得惊人,如一首郊寒岛瘦的诗:
晚云在暮天上散锦,溪水在残日里流金,我瘦长的影子飘在地上……
放大镜的圆将一份 《中国剪报》压成了失血青白,碰着玻璃台板,极冷硬、极沉重的一声,烟缸里温煦的火星睡在松软的灰上,古老、熏黄的手指用木匣子留住母亲的青春,她胸前的红领巾,脑后的紫丝带,人面桃花,土地上飞飏过的少女的风采。深埋的宁静。我不懂得母亲,为什么从不与我谈起她的父亲?——
她的父亲,我的外公,我的,没有人与我谈起的外公,究竟,有一个已自中科院告老的强哥哥,在新年打电话来,不问快乐,只问健康。
我收到北京寄来的绳子头麻花、茯苓饼,与冰糖葫芦,并一根银头发。因为藏得过于好,所以那一丝儿珍贵、细弱如几乎不可能维系之亲缘的纪念品,是寻不着了。
北门粮店大楼501室,数那张黑漆暗柜木头方桌最显眼:磕嗒一记小门弹开,出来雕牌洗衣皂香味,便是外婆一手一脚的生活。
我吃饭用的木碗长年累月,碗底颜色发深。中午,锅盖离开锅沿时候,蒸汽就会扑簌簌滴进白米饭里。两把红皮的铁骨折叠椅,已经掖不住海绵。我吃过饭,坐上去,好像仙人垂两足,下巴抵了手背,读 《尼尔斯骑鹅旅行记》。
外婆把鱼皮花生米放在冰箱上,我无聊,贪吃,半夜起来呕吐。
外婆梳头,收音机是开着的,早晨东广新闻台 “嘟——嘟——嘟——”报时。我爬上大藤椅,像个猫,看春风弹动半天霞。2008年,听见众志成城。外婆平静地梳头,一下一下,毛线球不当心滚到水门汀地板上。
我时而想起那双含情、有神的眼睛,眼皮已见坍塌,却总在笑。假牙脱掉了,假的一排粉红的牙龈,真的粉盈盈一片小薄唇,笑得越天真,散发淡淡的晚间的牙膏气。我曾见她戴着眼镜,伏在黑漆方桌上,那时她是不笑的,替表哥演算题目,流水磨洗过的手,捉牢一只铅笔头。
外婆太朴素了,好比热水冲藕粉,小不锈钢碟子盛腐乳,山楂片,万年青,芝麻汤团,麦丽素,酒酿,南瓜子。
热天揩席子,面盆里点花露水,汏浴,澡盆里亦点花露水;困觉,床底下放姹紫嫣红搪瓷痰盂,电灯伸手一拉,整个黄豆酱般的夜晚被 “喀”地,关掉。
太普通的生活。岁末上街买银柳,欲折檀心磬口蜡梅,自恨个子小。天寒地冻里一只瘦腌鸡。
我的外婆。流水磨洗过的手指通红,容光焕发,为我和我的表哥封福袋。元元,她问,你要哪个花样。
……
北门粮店大楼的日子,仿佛是无忧的。虽然常常哭得吃不下饭,究竟是有着留着童花头的圆润与光泽……
楼下卖花卷、热油煎锅贴、银行对面电影院的北门,连同那个金色午后我跑过的门房,已被铲平了。
外婆已不在了。没有人再种藿香。我不会高高地擎着玻璃杯,迎着亮,说这里面是森林。
那天我在学校走廊上闻到清咽滴丸的气息,其实是梅花香。
作者: 陈元瑗
编辑:范菁
责任编辑:舒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