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书展比较冷清,卖书人多过买书人。但去那里逛逛,学习下艺术家手制书的各个环节,裁剪缝订一本十七世纪风格的小册子,还是蛮有意思。更何况,这里有那么多精美的书籍让你免费过眼,其中有趣的一本,是Tindely&Everett书店的招牌展品,1941年由伦敦金鸡书坊 (Golden Cockerel Press)出版的英译本《醒世恒言》。
深蓝色的摩洛哥皮面,“醒世恒言”四字烫金,滚金口。此书并不是冯梦龙《醒世恒言》的全译本,里面只有四个故事,由哈罗德·艾克顿(Harold Acton)与李宜燮(Lee Yi-hsieh)合译,书名为Glue and Lacquer:Four Cautionary Tales,翻译回来,是《胶与漆:四个警世故事》,应该取“如胶似漆”之意。四个故事的英文标题分别是:“The mandarin-duck girdle”,“Brother or bride?”, “The predestined couple”和 “Love in a junk”,应该是原书中 《赫大卿遗恨鸳鸯绦》《刘小官雌雄兄弟》《陈多寿生死夫妻》和《吴衙内邻舟赴约》四个故事,艾克顿的好朋友,著名汉学家亚瑟·韦利(Authur Waley)为书作序。
金鸡出版社是英国著名的一家私人手工书坊。维多利亚时代后期,在印刷及出版大规模机械化工业化的同时,威廉·莫里斯(William Morris)推动“艺术工艺运动”,成立Kelmscott Press,许多人追随他,手工书坊也一时成为风尚,出版精美的手工排版手工印刷手工装订的书籍,在莫里斯去世之后仍很盛行,高峰期曾有上百家,成立于1920年的金鸡书坊也是其中之一。
金鸡书坊与众不同的突出特点之一是其书中的木口木刻插图,特别是与英国雕塑家、版画家、字体设计师埃里克·吉尔 (Eric Gill)的合作。从1925年开始,吉尔的作品都是由金鸡书坊独家出版,例如著名的 《坎特伯雷故事》(Canterbury Tales,1928),《四 福 音 》(Four Gospels,1931)等。如今,吉尔的声誉多有争议,他私生活上的污点被人不齿,但他的艺术成就却始终没有人质疑,英国的无数公共设施仍然使用他设计的字体,各大博物馆中仍然展览着他精美的雕塑版画作品。吉尔在为 《胶与漆》创作插图时,已经病重在医院,草图素描是在病床上完成的,这五张插图是他最后的作品。在他去世之后,他的女婿、版画家Denis Taetmeier根据吉尔的草图制成铜版,这就是 《胶与漆》中的五幅铜版画插图。
二十年代末的欧洲经济大萧条,许多手工书坊倒闭,金鸡书坊是为数不多的幸存者。第二次世界大战开始,金鸡书坊将继续出版视为己任,要以新书安慰公众,并为作家、艺术家、造纸师、印刷师、装帧师们继续提供生计。1940年9月7日至1941年5月10日之间,德军对英国进行了持续的空袭大轰炸,《胶与漆》的排版、印刷、出版的全过程,都是在空袭警报下进行的。所以,最后一页上,书坊特地注明:此书于1941年4月28日完成印刷,正值Battle of London期间。此书共印350本,其中1-30本为特殊版,印刷在手工纸上,摩洛哥皮装帧,除了五幅铜版插图外,还插入了吉尔原素描的珂罗版。第31到第350本为普通版,印刷在仿手工纸上,四分之一摩洛哥皮装帧。书籍的装帧,出自于著名的Sangorski&Sutcliffe之手。这本书上还有一张藏书票,Cyril Sturla,据说此人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是英国柴郡兵团的一位上尉。
此书因为印书很少,鲜为人知。所以,能在书展上一见,也是难得。此书定价为1850英镑,2014年12月,苏富比拍卖行曾经拍卖过一本,数码为 13/350,成交价为938英镑。
这本书的翻译者艾克顿,也是一位有趣的人物。他于1904年出生在意大利,父亲是英国人、母亲是美国人。他在回忆录中说他的祖父虽然出生在意大利那不勒斯,却是英国贵族,但是英国的艾克顿家族档案却对他祖父没有记录。也有人说他的父亲是罗斯查尔德家族的私生子,从小就被一美国家庭收养,后娶富有的美国女子,回意大利投资居住,买下佛罗伦萨郊外的十五世纪的大庄园La Pietra。艾克顿与弟弟都被送回英国读书,从伊顿公学到牛津大学,接受的是最传统地道的英国教育。
到了二十年代,艾克顿已经自称是唯美主义者的代表,他会站在牛津大学基督学院宿舍的阳台上朗诵诗歌,他发明了著名的“牛津布袋裤”,他邀请斯坦因来做演讲,他与伊夫林沃等作家成为好友。三十岁不到,他已经出版了好几本文集诗集。因为家境富有,他和弟弟常被视为花花公子,牛津毕业后,父亲在伦敦为他们置办了豪宅,房中摆满佛罗伦萨家具,兄弟俩的任务是以豪华的晚会吸引英国权贵,然后出售这些家具。兄弟俩虽然是左右逢源的派对高手,但对卖家具却毫无兴趣。
三十年代初,艾克顿厌倦了欧洲琐碎的生活,1932年他前往北京,租住了北河沿附近弓弦胡同里的一处四合院,学习汉语,并在北大任教。他与许多中国作家诗人都有交往,在中国如鱼得水,觉得自己“说话像中国人,走路像中国人,眼角也开始像中国人一样往上挑”。他的汉语究竟如何,我们不得而知,但他曾与人合作,翻译中国文学作品。
艾克顿在北京住了七年,二战开始,他回英参军,成为皇家空军地中海联络官。二战后,他打算再回北京,但因弟弟早逝、父母年事已高而未能成行。战后他基本上住在佛罗伦萨和那不勒斯两地,从事写作。父亲去世后,他陪母亲同住。据说老太太很厉害,高寿九十。六十多岁的艾克顿一直没有庄园的钥匙,如果回家太晚,仆人都睡着了,那他得爬窗子进屋。
艾克顿一生著述甚丰,其中几本与中国有关,例如与陈世骧合译的《现代中国诗选》,收入了卞之琳、废名、何其芳等十五位诗人的九十六首诗,1936年出版。与另一位汉学家阿灵顿 (L.C.Arlington)合译的《中国名剧》,1937年出版。1941年出版的小说 《牡丹与马驹》(Peonies and Ponies),同年还有这本《胶与漆》,1948年出版第一本回忆录 《唯美者 回 忆 》(Memories of an Aesthete),他还曾与陈世骧合译过 《桃花扇》(The Peach Blossom Fan)。
许多人认为艾克顿是位战前遗老,从未成为现代社会的一部分,他迷恋文艺复兴时代的意大利,他的庄园是文人世界,充满了精致的收藏和书斋雅趣,他自称为“最后的唯美主义者”,是旧时代的优雅典范。他1994年去世,所有嘈杂喧闹的当代文化一直被他拒绝在庄园的围墙之外。
作者:恺蒂
编辑:王秋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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