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桐花与凤凰树 ——泉州与厦门
有次赴南京参加 《笔会》的笔会,听一位朋友说起南京: “南京很土的,我们这几个地方 (苏、锡、常)的人都看不上。”对我这样的闽越来客,六朝古都巍巍如也;然落入本省人眼中,则以 “很土的”概之,不能不暗地捧腹。然,我深谙这种奇特的 “省会鄙视”由来已久,亦非苏省独有风景,又不能不会心一粲——闽南百姓也认为省会福州 “很土的”。江苏设省既迟,清朝以降形成了江宁、苏州两个中心,经济又受上海强力辐射,南京虽历史悠久而政治地位高,终无法傲视一省群雄。而闽地多山,闽人 “以海为田”,福州困守盆地,虽有马尾一港,终不如闽南海域寥廓。厦漳泉经济占了省内半壁江山,自然也不怎么看得上自家省会。这种情形,还能举出不少,譬如九江之看南昌,青岛之看济南,大连之看沈阳……大抵如此。
若算起一条闽南 “鄙视链”,大概又成了厦门—泉州—漳州了。
身为泉州人,对厦门情感复杂。论历史,自三国吴在今泉州南安始设东安县,厦门曾长期在泉州辖下,唐代 “泉州”已成上州,彼时厦门还叫“嘉禾里”呢。元朝刺桐已是世界最大港口,而直到近代五口通商厦门港才脱颖而出;论文化,泉州系全国首批24座历史文化名城之一,有着众多放眼全国也是独一无二的古迹:开元寺双塔、清源山老君造像、草庵摩尼教遗迹……厦门有吗?泉州海景之美,比诸厦门不逞多让;论经济,泉州在省内长期独占鳌头,力压省会与厦门;论美食,闽南菜系一脉相承,饕餮们热爱的海鲜或特色菜肴,泉州花色只多不少……然而,现在读着这篇小文的诸君,一说旅游,你们都奔鼓浪屿去了,有多少人了解泉州的呢?
事实上,泉州旅游业曾长期沦为厦门的陪衬。即使游人把几个本地景点列入日程,往往一瞥而过,食宿两处重头戏,还是着落在厦门的——两地距离太近了,动车开通后,不过半小时车程。
我很喜爱陈陶 《泉州刺桐花咏兼呈赵使君》组诗——对,就是那个写“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的唐代诗人陈陶:
仿佛三株植世间,风光满地赤城闲。无因秉烛看奇树,长伴刘公醉玉山。
海曲春深满郡霞,越人多种刺桐花。可怜虎竹西楼色,锦帐三千阿母家。
石氏金园无此艳,南都旧赋乏灵材。只因赤帝宫中树,丹凤新衔出世来。
猗猗小艳夹通衢,晴日熏风笑越姝。只是红芳移不得,刺桐屏障满中都。
不胜攀折怅年华,红树南看见海涯。故国春风归去尽,何人堪寄一枝花。
赤帝常闻海上游,三千幢盖拥炎州。今来树似离宫色,红翠斜欹十二楼。
刺桐花别具风流,也是泉州的象征。然知道凤凰树和三角梅者众,对刺桐的形象就茫然了。闽南语当以泉州 “读书音”最存古意,但厦门发音近台湾,反而被当作正宗。
厦门人对泉州也维持着微妙的心态。早些年去厦门,那儿的朋友都要半真半假地嗔怪道: “哎呀呀,我们厦门房价都被你们泉州人给推高了!”我知道他们所谓 “泉州人”,指的是晋江石狮那些先富起来的一部分人,他们除了在本乡盖一座大厝,首选置业之地就是厦门。如今厦门高居全国房价最昂贵的城市前列,泉州的房价不过是厦门五分之一而已。
其实我很想替桑梓辩解一番,但我自己也有一肚子槽点要吐呢。我眼里的泉州根本就是割裂的,一个是历史版本,马克·波罗游记和雅各·德安科纳笔下恢宏的 “光明之城” (虽然书里扯谎太多),我幻想中的 “海滨邹鲁”, “此地古称佛国,满街都是圣人” (朱熹语)的泉州,另一个却是现实版本 “很土的”泉州。我总觉得,当厦门以新加坡这类国际化花园城市为楷模迅速壮大的时候,泉州却成功把自己嵌入小乡镇套版——你看看那些被成片拆毁的后城老屋,重建起一排仿古赝品 “古玩文化街”,类似赝品在打锡街、东街、涂门街鳞次栉比也罢,要命的是改造完街道还是如此狭窄,交通还是如此混乱……
厦门是全国绿化最佳、最洁净、最宜居的城市之一,这一点无疑早成共识;早些年泉州被评为全国卫生城市,连泉州人自己都要笑的。说旅游,曾经的永宁一带 “黄金海岸”在游客剥蚀下很快成了泥沼,而惠屿那些个美丽小岛,何曾似鼓浪屿那般苦心经营?厦门人早早培养起了 “小资” “知性”气质,文化教育产业有声有色。少年时曾整个暑假在鼓浪屿度过,每个宁静的早晨,钢琴声处处飘飘。泉州却似乎空有历史文化而无文明。
不过近年来,泉州在慢慢补上落下的功课。有时候我也在思索,如果泉州建成了新加坡,那泉州还是泉州吗?开元寺双塔之后,什么才能成为这座城市新的地标?那些赝品建筑固然丑陋,却也代表着一种挣扎,一种努力,不甘愿被千篇一律的高楼玻璃幕墙笼络的挣扎和努力。美丽的古建筑,很大程度上难以契合现代人追求的方便惬意。我怀念的童年徜徉的那些老街小巷,那些寄托着 “潮涨声中万国商”的想象的街市,最终要为“人”的需求让道。每一座城市,都需要面对解决满足宜居和发展需求的基础上如何保全自己历史和文化特色的严肃拷问,摸索着在过去和未来的时间长河里,构筑起当前的美。这一点,厦门如此,泉州亦然。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富足起来的泉州也许终将慢慢涤尽 “暴发”的味道,寻回和重构自己温润如玉的 “文气”。
年初,听闻西街宋宅由政府出资修缮,打造为一个当代艺术空间,不由雀跃,携着小儿带着相机奔去。那是一所坐落于开元寺双塔之畔的百年老宅,前院是红砖白石、两落三开的典型闽南官式大厝,而后花园有座南洋风格的小洋楼。我外祖父母从菲律宾归国后曾长期租住其间,我幼年常在大院子里玩耍,注情极深。然洋楼年久失修,无人居住,虽近在咫尺,唯每于梦中仿佛见之,今日才有机会一睹其面目。与多年老房东相见,等不及开幕就闯入一阵猛拍,了却一桩幼年心事。
就在此时,边门有人到访,隔着铁栅栏,我歉意地告诉她们尚未开展,我也不好代人迎客。来人深表遗憾,说自己来自厦门,听说此地开放,特来寻访,然今日时间有限,不能逗留,只能等下次了。她们离开后我不由莞尔,如此 “小众”消息,经朋友圈之类新媒体传播,也能引来异地朋友第一时间循声而动了。将来此类同乐,想必会越来越多。
又是一年海曲春深,刺桐、凤凰又将绽放,愿泉州厦门双姝,如双峰并立二水分流,容光四射。
作者:雍容
编辑:范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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