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林匹克深山的隐士 | 王士跃
早晨按约定登门造访邻居约翰。说是邻居,他家离我的住处却至少相距六七英里,中间要经过杳无人烟的深山老林,车子一直开到前面不再有路,道旁插着 “奥林匹克国家森林”界牌的地方,这才到了去他家的岔路口而已。接着我又拐进一条更加隐蔽的单行窄路,过溪桥,穿栅门,再翻过了大半个山头,这才渐渐开出了林莽。远远进入视野的是一片整齐的开阔地,像森林的长发被果断的发型师神剪一挥修平了荒蛮,露出土地的肤色和坦荡。几栋房舍错落有致,这便是约翰的丛林之家了。
只见约翰大老远就迎了出来。今天他没戴那顶老厚绒帽儿倒显得更年轻活泼了些,讲起话来依旧哒哒哒的机关枪语速,思路闪烁跳跃,一不留神儿会误以为他是来自洛杉矶的产品推销员呢。看来一个人是无法彻底脱胎换骨,抹灭身世经历的烙印,就像木头虽然变成了家具,但是它的纹理脉络和材质气息执著地告诉你它的原籍来自森林。
约翰的原籍来自康涅狄格州,十多年前才搬来华盛顿州奥林匹克山的黎明湖畔。他和太太两人曾经任职康州一家生化公司,约翰是公司的超级销售经理,太太顶着杜克大学博士头衔担任实验室高管,是不折不扣的高收入伉俪。丰厚的收入让他们在短短数年内进入了富人行列,家产小有可观。就在这个时候,约翰突然间迷上了投资股票,而且回报丰厚,可以说赚到盆满钵溢。面对着突如其来的巨大财富,他和老婆商量干脆辞掉工作到深山老林隐居。手上除了积蓄,还攥有这么一大把涨到决堤的股票,何不提早退休?谁还想再过那种早九晚五堵车上班的喧嚣都市生活?人生得意须尽欢才是硬道理。他们当初的选择真是羡煞了周围的一大帮朋友。
我们被包围在方圆五十多英亩的原始丛林中,约翰的手中似乎展开了一张虚拟地图,指指点点之间,他家的地界早已跳出我们的视线之外,消失于漫无边际。这块林地,历史上曾是科拉朗(Klallam)印第安人的祖先的故土,西部开发时期,则为猎人过夜歇脚的宿营地。院子里那一间孤零零的老石屋,据说还是联邦西部地质勘探队在十九世纪留下的遗址。当初约翰购置这块林地时,里面还住着一位老仙姑似的八十多岁的孤老太太。四周的森林倾泻而下,像神木的巨大触须将山庄团团环绕,散发着与世隔绝的孤独和神秘。可是约翰喜欢它,砸钱买下了山庄和周遭的大片森林。
俗语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搞不好还会失足栽入激流漩涡。约翰投资的股票碰上了金融海啸,一夜之间惨跌,所有砸进去的钱损失大半。紧接着在短短的数月之内,他投资的另一家公司又因财务亏损而突然宣布倒闭。这对于约翰一家人来说,无异于屋漏偏逢连夜雨,顷刻遭遇巨大的生活压力。
世上大抵存在几种不同的隐居方式。有的隐居往往是因为人生际遇遭受挫折而失望,进而选择遁世逍遥遗世而独立。或者,是借此来表达对文明的反抗而采取 “自愿贫穷”的人生姿态,隐居变成了一种孤傲的抗争和批判。前者孟浩然,后者梭罗,他们的生活环境不是平淡便是清苦。而另有一种隐居则并非出于人生坎坷,仕途波折,他们反而是富裕人家,有闲阶层,功成名就之时只想金盆洗手退隐尘嚣,人生结局是富隐而非贫居。约翰便属于后一种,至少当初他恐怕也只是想尝试一下蛮荒野味,聊度富隐的人生而已,可如今,却沦为真正的落魄和別无选择的穷隐了。
有时他会自怨自艾地叹息道:“最大的教训就是没能好好地了解这家公司,让他们给骗了!”可是抱怨归抱怨,如今覆水难收,总不能一家人大眼瞪小眼,坐吃山空吧。既然已归隐山林,大自然就会为他们准备一条车到山前必有路的生存之道。于是他也像梭罗那样,学着打点零工,给人修房屋,剪草砍树,甚至开垦自留地。
约翰在大学时曾经学过园艺,熟悉花草树木。按照当地人的指点,他上山采蘑菇并大有斩获,采到的蘑菇又大又鲜嫩。有时还带着儿子进山采蘑菇,父子俩根据书上的蘑菇图解,分辨不同蕈菇,也分享着亲情乐趣。“我们曾采过这么大的菜花蘑菇!”约翰将胳臂夸张地弯了一弯,仿佛胳膊里夹着一个大南瓜。 “真有那么大的蘑菇?”我觉得这太不可思议了。 “是啊,就在我们黎明湖的附近山上,你只要出去兜一圈,林子里有很多的。”他显出几分得意的神色来。他将采来的蘑菇当天就卖到山下镇子的餐厅去,餐馆的老板已和他混得很熟,用他采来的鲜蘑当日下锅炒菜,卖的价钱自然也好。
我打量着他一身的行头,瘦高身材,一眼就看出是户外劳动型的体魄。腰间束一条常见的当地伐木工披带的脏兮兮的厚围裙,脚蹬一双据他说是从二手店买来总共花了五美金的高腰山地皮靴,为此他颇为自豪。英文有一句成语 “遇海扬帆,逢地搭帐”,中文也说随遇而安,见机应变。人生境遇如此,不能不勒紧了腰带,精打细算。他的院中还有自建的暖棚,里面栽种了蔬菜瓜果。不过还要担心被鼠兔、尤其是麋鹿糟蹋。约翰的暖棚不知多少次被鹿儿光顾,种植的草莓几乎被扫荡一空。可是约翰总是乐呵呵地,谈起这些生活小插曲就像品味不知从哪里翻出的一瓶家酿老酒,爽神而隽永。
这次我在奥林匹克山上待了不过两周的时间,约翰倒常常过来打招呼聊天,想必也是为了揽些活计。我家后山坡的杂树不少,早有意砍伐。如今正好有他这样的帮手,我也情愿让他来做。听他一边锯树一边向我如数家珍地晒他的植物学知识,心想,这人简直就是一本植物学活字典。经他这么一说我才知道自己院子四周还生长着如此丰富的树木花草:道格拉斯冷杉,大叶枫,香柏,小赤杨,每个名字都仿佛沾染着一缕诗意的阳光。而桑葚,黑莓,越橘和水仙花则飘散着一片春天的斑斓和芬芳。约翰的木锯发出音乐般轻盈愉快的节奏,林中则传来啄木鸟嗒嗒嗒嗒强健执著的鼓点,交相呼应,汇成一支伐木之歌的即兴二重奏。
据说约翰的太太后来也在山城里找到了一份工作,担任一家非营利机构的负责人,专门为当地失去正常生活能力的残障人士提供心理咨询,教他们如何面对困境重拾生活信心。虽然收入不多,可是却给她和约翰在心理上带来很大的满足和成就感。虽然表面上过着一种远离凡尘的生活,但是他们并不孤独和寂寞,因为在这里,他们重新发现了自我价值和生命的意义。
作者:王士跃 编辑:安迪 责任编辑:舒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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