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白洋淀
白洋淀,我去得早,大概是1990年,小学三年级的样子吧。我妈圣明,觉得小孩子家,开眼界比上学堂重要,但凡开笔会,就和班主任请了假带我出来游山玩水。
去白洋淀时还没读过孙犁,也就不曾神往月亮底下苇眉子铺就的“雪地”,或者风里的荷叶荷花香。6月底吧,坐在北上的绿皮火车里看小说嗑瓜子,想到同窗们正紧锣密鼓预备期末考试,偏我逃过一劫,自是得意。
从招待所出来是一条拾掇得挺干净的小街,拐角一家店门口挂了块小黑板,几个字东歪西倒:“今日有——”,后面跟着一头尾巴梢撅起、嘴角上翘、幼儿园画风的小毛驴。给我们乐的,敢情这是卖驴肉的?敢情这傻驴当了刀下之鬼,还会喜滋滋地替煮了它的那位代言(当时并没料到,再过十来年满大街餐馆招牌都这思路)!后来每次路过都忍不住再瞟一眼。
我那天吃了人生第一只驴肉火烧,驴肉囫囵下肚,没觉出 “龙肉”味儿,倒是夹肉的火烧,外焦里酥,好过招待所食堂的发面饼多多。还有白洋淀熏鱼干儿,炸馓子,都是卷大饼吃的。
大人开会,小孩本来只能在招待所拘着。所幸妈妈教过的一个学生,也来开这个会,可对开会又好像没多大兴趣,就自告奋勇带我出去转悠。我还记得这位老兄高且瘦,背微驼,衬衫晃晃荡荡地挂在身上,说话做事都温和安静,很有几分书生气质。我管他叫“大虾米”,或者摘他的酒瓶底儿玩,他都不恼,只说“女孩子还是斯文些吧”。
去的是附近的公园,有一条法国梧桐林荫道,道旁都是卖小吃小玩意儿、套圈捞小鱼儿的。我那会儿就是个猴儿,永远跳着走路,看见新鲜事儿就一溜烟窜过去,虽不买什么,却非要抢了好位置,蹲那儿一样样翻拣。这肯定不招摊主们待见,大虾米一路上跟在旁边归置,替我赔了不少笑脸儿。
林荫道尽头是个打气球的小摊,规矩却特别:“两块开打,一枪不中加一块”。见我看得认真,大虾米就鼓励我试试,他请客。那是我第一次摸枪,他教给我怎么上膛怎么瞄准,又悄悄儿说,这些枪准星多半都调过,你瞄准了,开枪时再稍微压低些。也许是他的法子奏效,也许是运气来了,总之我竟然一枪不漏地爆完了一整板气球,刚想喊“再来一板!”却瞧见大虾米一个劲儿摆手,胡乱塞了五块钱给老板,拽上我走了。
我很是不解:“一枪没漏,怎么还要加钱呢?”他低着头:“吹那一板气球,人家也不易。”
会议开完,主办方自然要组织大家逛逛。当地正办荷花节,阵势不小,大红条幅,名头里有“中国”二字,还修了个“水泊梁山”人造景点,惹得众文学青年文学中年们好一通议论:梁山什么时候挪这儿来了?难不成水浒里的好汉们痛饮几碗,然后一个说“这酒真得劲儿!”,一个说“可不?”(保定味儿)?
进入淀子,游艇在苇子方阵中穿行。水流急急缓缓,水鸟打着水皮子飞。朗朗蓝天下,那么高那么密那么精神的白毛苇子,风一来齐刷刷地鞠躬,穗头上闪动着金色的小光点。偶尔一阵悉悉窣窣,起来一只“长脖子老等”(白鹭),大概嫌你扰了它的鱼,抻着小细腿缩着脖,“嘎”地宣泄一声不满,往远处去了。
荷花也确实好。印象里的荷花多是荷塘月色那路精致小品,颐和园昆明湖已属壮观,可哪里赶得上白洋淀大气、奔放、热闹?嫩绿的、碧绿的、粉白的、绯红的,挤挤挨挨不放过一线水面,恨不得摞起来长,把好颜色全占了去还不知足,还要把气味也涂抹进每一寸空间,荷叶味着了暑气,浓得呛鼻子,呆久了,觉得自己被熏蒸成一只荷香糯米鸡。
船家倒也不会和荷花客气。可远观不可亵玩?人家可不管,一篙撑将进去,让你别客气,喜欢哪朵就摘了去。倒是坐船的不忍心了,连声喊退出来退出来,当心撞着这朵,也别折了那朵。下船了犹在愤愤:靠人家(荷花)名头整这个节赚钱,倒大方!随便祸害!
我全神贯注地找莲蓬。然而时令未到,借大虾米的大长胳膊也只捞到一头小的,剥开一瞧,莲子还只是一包水哎。
长大读李清照,“兴尽晚归舟,误入藕花深处”,浮至眼前的,却是这一年这一天的白洋淀。
那天回到招待所,“今日有(驴)”已经打烊了,小街上到处是卖桃的,端坐水果摊的自然是北方桃产区主打的“大久保”,小贩们挑着担走来走去叫卖的,是保定当地的脆桃。我们现学了保定话去卖弄:“桃(四声)多儿钱一斤?”“一块钱六斤!”可真便宜!究竟买没买,倒不记得了。
后来我问过妈,大虾米是不是她的“嫡系部队”?——那时老师们都这么称呼自己的得意门生。她摇摇头,说只教过他一门课,补考分比考试分还低,不知在想什么。据说他在外系听了不少课,好像不喜欢文学——可怎么又会去开笔会?他补考卷背面画了一条睁着眼睛向东游的小鱼,独自迎向一群闭着眼睛向西游的大鱼。这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自画像么?
那以后再没见过大虾米。现在白洋淀也想见而不能了。那么大的水,怎么说干就干了呢。
我倒很想醉一醉,再梦回一遭白洋淀。
作者:唐小为 编辑:潘向黎 责任编辑:舒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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