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夏的蔷薇,克里姆特的夹竹桃 | 沈胜衣
▲布拉格街头的穆夏作品
克鲁姆洛夫:穆夏的蔷薇
在布拉格,除了连续两天数度访寻卡夫卡踪迹,也连续两日去看穆夏,这位捷克最伟大的、我最喜爱的画家。
先是在布拉格城堡中,有一座历史悠久、地位显赫、壮观精致的圣维特大教堂,其丰富珍贵的藏品包括两排辉煌巨大的彩色玻璃花窗,我重点来看当中穆夏所绘的一幅,繁复华丽的画面,呈现人物众多的宗教故事,很是震撼。其次是雍容秀雅的市民会馆,这个布拉格人的重要文化场所,位于从前军队储备炸药的火药塔旁,别有意味的战争与文化之让渡或曰并存;该馆是穆夏他们新艺术派的建筑代表作,门厅的穆夏作品玻璃画,清艳优美。
本以为这么几眼已略可满足(因为没时间去他的博物馆),不想离开布拉格后往游克鲁姆洛夫小镇,还有惊喜偶遇,得以正式参观。
伏尔塔瓦河谷环抱的这个CK小镇,河溪曲折,山野平阔,有大量雅致的古建筑和壁画,主体是我喜欢的文艺复兴时代风格。这里气息悠闲,我像在布拉格一样,看过塔楼、城堡等主要景点后就作优游散步,随意地穿行高低错杂的横街,欣赏各种七彩房子;忽然,在一条蜿蜒斜上的鹅卵石小巷,见到一个穆夏展览的横幅——转弯街角碰上你,意外的欢喜。
▲克鲁姆洛夫小镇偶遇穆夏展
家常巷子中的展览场馆,是在一间不起眼的老屋,因应两层家居架构,分布了穆夏的各方面作品和资料照片,可一饱眼福。也正因在小镇不起眼、游客不多,得以流连静赏与拍摄,包括从窗口拍出去的古镇风景,红屋顶与绿塔尖上的蓝天,除了白云外还有几个白色斑点,那是室内展览的灯光折射在窗玻璃上,却让我感到,仿佛穆夏画作流溢出来的天才妙笔,流传至今、流到这里的天空留下痕迹。
如此闲逛看展,是这天、这小镇给我的最好收获。虽然去年底,曾在广州看过首次来华的“穆夏与新艺术运动”展,很丰富、权威,一遂多年心愿,还买了很好的文创纪念用品;而这克鲁姆洛夫的展览规模不算大,但始终在他的国家所遇所观,特别有意义,在小卖部买的纪念品也特别亲切,包括一本小开本精装厚册的英文版《穆夏》。
购该书重点是志此邂逅之欢,其实手头已有好几种穆夏了。最早的缘起,是二十多年前与一位朋友初次晤聚,他送了我一本英文画册《阿方斯·穆夏》,说是很喜欢这个画家,并转告他看到的一个上佳形容词:“甜俗”。
我也一见喜之,同样对这个简洁的评价印象深刻,并想到:雅俗之间,如邻里往来,朱门与柴扉互通,而不要互相抵触各指其非,便是融洽好景。穆夏的作品正如此,这位新艺术派领军巨匠的梦幻绘画和设计,结合了严肃的艺术性与通俗的官能性,尤其是笔下的女子,静穆优雅,明丽动人,既清新又肉艳,既写实又感性;流畅而细腻的线条,高贵而妩媚的姿态,尤其是缤纷艳丽的用色,令人愉悦。多年来,我与之不时有点小小缘分(包括几乎用了他的画做自己的书封面),总是带着柔美的心情重温。
有美人自然有鲜花,穆夏的画往往缠绕着纷繁而精细的植物。比如在克鲁姆洛夫买的那本《穆夏》以及一册明年的周历,都收有他120年前的《花卉》四联画,第一幅《Rose》,几乎布满画面的繁花簇拥着一个少女,柔润凝眸,端庄中略含羞态,人与花构成和谐的丰盈,是暮春初夏的清妍静美。——真巧,我在展场曾偷偷搬了一张椅子坐在几幅画前留影(也是人少清静的好处),正对着我身后的中间那幅就是《Rose》,留下了与穆夏的蔷薇佳人合照的无意好景。
说无意,因为我拍照时还未想到要专门拈出穆夏的蔷薇来谈、甚至未曾留意到是那样一幅画,真真又一番可喜巧缘。Rose这个词,包含了玫瑰、蔷薇和月季等蔷薇属植物,但我觉得还是以蔷薇最切合穆夏的格调。
六月初的捷克,蔷薇从布拉格一路盛放过来,进入克鲁姆洛夫小镇前,已见到水边一片粉色蔷薇围拢着远处的红顶黄墙房舍;镇内家家户户的门前窗台花草,亦不乏此物;坐在溪边餐厅午饭,几丛红蔷薇映衬着潺潺清流和教堂尖塔——都是明信片一样的风景。
我携作旅途之佐的书中,有雅罗斯拉夫·赛弗尔特的《世界美如斯》,这位获诺贝尔文学奖的当代捷克诗人,以诗化的散文忆述各种片段人事,其间处处点缀着昔年文坛的花色,写得最多的是蔷薇。
比如回忆托曼,如何给他的孩子讲蔷薇与青鸟的童话故事,如何深情凝望小路边的野蔷薇。托曼去世后,当地将一条街改名为托曼街,赛弗尔特受命向居民宣布这一决定,该篇就以这个场景结束:“在街中心,靠近公园、紧挨着一株野蔷薇的地方,搭了个仅能容下一人的小讲台。那株野蔷薇至今仍在。那天,它正开着花。”
又如追记苏代克,写他晚年在朋友处看到自己一幅摄影作品、窗台上的白蔷薇,于是说:“这是赛弗尔特家的小蔷薇。我得上他家去看看。已有很久没去了。”然而,他没有再来,得病去世了。赛弗尔特在这篇《我家园中的小蔷薇》结尾写道:“照片上的那枝小蔷薇我乐于承认是我家园子里的,苏代克有一次亲自把它采了去。那是他的摄影精品之一……”
——怀人的余绪,都这样以蔷薇终结,幽香袅袅。其间自有漫长岁月中的惆怅,但总体文风是温柔的,甚至是甜美浓郁的。此乃赛弗尔特一以贯之的抒情诗格调,一如《世界美如斯》这个书名。他曾经也像卡夫卡一样住过布拉格城堡的黄金小巷,但两人的情致却相反,他更近于穆夏。
穆夏与卡夫卡都是19世纪末20世纪初人,但穆夏活的时间更长,经历的时代变幻更深,甚至是切身的冲击(他的去世与纳粹德军进占布拉格后的逮捕提审直接有关)。然而,其创作走的却是另一条路,虽然后期《斯拉夫史诗》等画卷宏阔凝重,但始终在艺术史留名、在世间流传的,是他那些“甜俗”之作,装饰风格的唯美主义,花枝招展的都市丽人。
甜俗也没什么不好,甜腻明艳、大俗大雅的蔷薇,可以让人在夏日温静。就像之前那个午后在布拉格的漫游,走过街头不时看到用穆夏的画作为装饰,随手拍下,回来后就选了一张并没特别背景意义的照片做手机屏保,只因那光景很可回味:蓝天、白云,炽烈的太阳、古典的路灯,阳光斜射的古老华屋墙上,一幅穆夏的甜美女子,在明亮寂静中令人怡神清凉。
维也纳:克里姆特的夹竹桃
去到奥地利,也有连番巧遇。先是阿尔卑斯山麓的萨尔茨堡,本非自己预期的地方(这趟行程是由旅伴做的方案),却又一次得旁逸斜出的恰好,与两位文艺名家有关。
其一,萨尔茨堡是莫扎特的故乡,那天逛完市区的主要景点,回头再路过他的故居时,忽然,原本的艳阳天突转下雨,一时走不了,便索性进去看一下。我对古典音乐没什么认识、对莫扎特也仅限于年轻时的一点印象,这个要购票的故居纪念馆是可去可不去的,但既然那么巧天雨留人,且其他可看的地方不多、大把时间要消磨,就正好去会一下在此出生的天才神童,看看他家从前的生活状貌和乐器、手稿等展览,买了张CD等,也算有缘一聚。
——这是我整个中欧游玩过程中唯一遇上的一场雨,却成全了一番天意安排:就当是没有特别目的、偶然来到一个没有特别去处的城市(因非己之选择),刚好路过一个虽无深交、但印象不俗的朋友家门前,恰逢下雨(像电影情节一样),仿佛是朋友的邀请,进去避雨和看望,这样闲适旅行中的随意邂逅,也很有意思。
其二,在离开萨尔茨堡前往维也纳的车上,开始重读茨威格《昨日的世界》,这才发现,原来他虽然出生和主要活动于维也纳,但却曾长期住在萨尔茨堡。——这部老欧洲兴亡录,因为喜爱,特地买了新版带来;他深情忆写二战前的太平世界黄金时代,抒发失乐园的惆怅与思考,是以奥匈帝国首都维也纳为中心的(此亦我旧读的印象),但也有多处他隐居于萨尔茨堡的记述:赞美这里的景色,怀念这里的美好时光(包括来往的名家、度过的五十岁生日);见证这个幽静小城变为艺术风潮的欧洲中心,又见证了此地附近的纳粹党兴起;尤其是,他正因在此的居所被纳粹搜查而作出人生重大抉择,在浩劫初起就决定离国流亡。
这样说来,萨尔茨堡于茨威格是一个重要的地方。不禁抬眼看看车窗外一望无际的青山绿野、农田草场(欧洲的田园风光,总是那样广阔连绵无穷无尽),再回想一下这两天此城的园林、城堡、教堂、老咖啡馆、古旧街道;市郊我所住的乡村,家家门前院中开满蔷薇玫瑰绣球花,芒种时节的麦田里麦子黄熟,麦浪如金,衬着远处的雪山、农舍,风景如画。(麦子下田埂上,还有我刚在春天写过的阿拉伯婆婆纳小蓝花。)——这些景色,应该有过茨威格的踪迹与眼神,这样想想就别有意味,我无意间前来此地,本以为乏善可陈,却可多一层纪念价值了。
随后,跨过多瑙河进入维也纳。这个千年繁盛古帝都,以曾雄踞半个欧洲的哈布斯堡王朝之赫赫荣光所遗,尤其是以其高雅的文化气息所系(奥匈帝国这种文治胜于武功的本质与覆灭结局,有点像我们的宋朝),至今仍颇具大邑风华。虽然盛代风流已被雨打风吹去,但风流云散后的流风遗韵、曾经辉煌的黄钟大吕之余响,仍很值得品味,这里只写写我的最佳心水,关于克里姆特的相遇和寻访。
先是艳阳午后,游毕华美壮阔的霍夫堡皇宫、领略过高贵典雅的宫廷文化(包括看了令人感慨的茜茜公主博物馆,那背后是一个关乎时代与个人兴衰的唏嘘故事),走回圣史蒂芬大教堂时,在名店林立游人如织的格拉本大街上,忽然很有眼缘地发现一间弗里克书店。这是本来就想找的维也纳最有名的连锁书店,原从旅行指南看到它在另一条街,没想到这里也有一间,自然不能错过要逛逛。买了一本德文版的《二十世纪的维也纳》,书名一般,但封面是我喜爱的克里姆特作品,内容是他和世纪末分离派诸将的介绍,都附了画作图片。——克里姆特创立的分离派,是维也纳最鼎盛时期的19世纪末20世纪初著名的艺术流派(新艺术运动的一支,又称青年派),而他本人是我最喜欢的奥地利画家,且从带在身边的旅行指南书得知,弗里克书店最受欢迎的主打书,排第一位的就是克里姆特,此乃恰当的聚书了。
▲夹竹桃掩映的克里姆特画廊
到次日游美泉宫时,舍弃掉个别景点,离开团队专程去克里姆特画廊——来到维也纳,如果要只拜谒一位艺术家,那必是生于斯成于斯的克里姆特。之前在捷克是穆夏,这两位画家颇多相通之处,但我对克里姆特的关注更早:大学毕业前一天在广州逛街,从路边书摊买到一本折价旧书《克里姆特油画》,十分合心,自此迷恋,还多买了一册送人。这本薄薄的小画册,是我大学生涯最后一次买书、留下的青春年华最后旧花痕;近三十年后,终得在其家乡一慰长久的喜爱。
维也纳的克里姆特遗迹不少,我选这个“画廊”来做正式朝圣,因为于是日行程顺路,且也很有意义:这是他晚年的工作室,在此创作至去世,后人根据照片复原作为纪念馆。在市郊非游客观光的旧街区横街窄巷中,终于寻到那片清雅的房子,周围鲜花环绕,入目即喜。屋内的布置颇清简,但不多的展板展品很有味道,包括其画作、画具等等,按画家生前原样精心陈设,可以感受仿佛其人仍在的氛围。(那本旧存的《克里姆特油画》,有他伫立在画室外繁茂花木间的黑白照,还附了他去世时画室的照片,就是我在现场看到的两幅其画作竖立的样子。)清丽的环境和清爽的设计,令人心情如午后阳光般清朗。
画廊中的小店,颇多关于克里姆特的专著,操德语的店员特别推荐一本新出的,我听不懂也看不懂,而且那本太厚了,会增重行囊,还是像昨天的《二十世纪的维也纳》那样,选了一册多图而较薄的德文版《克里姆特——文字和图片中的一生》。
此番觅踪追迹,还另有意外收获。一者,随后归队,听导游谈起,原来今年是克里姆特逝世一百周年。这么巧,我的寻访也恰可作为个人纪念致意了。
二者,来到画廊才知道,正逢此处举办一场独特的时装秀:在画室外花园中、大树下草坪上,浓浓绿荫里密密坐立满了盛装的当地人,气氛清宁地观赏各色模特在克里姆特工作室的后阳台楼梯走秀。这活动的别致之处是结合了画家的元素:每一组出场的模特都带着一块拼图,展示完时装后将拼图交给穿着传统服装的主持人,即场拼起,所有节目结束后便完成一幅克里姆特作品,估计可能会以其逝世百年而作筹款拍卖。这种小心思小心意也可喜,画与时装的结合,让前人旧迹与当下的鲜活接通,更添愉悦。
▲克里姆特画廊里的布展
克里姆特本就很重视艺术与现代生活的结合,他领导的分离派有不少家居用品的设计(包括服装),他也为公共建筑创作过大批精妙的壁画,融汇金银镶嵌画的效果并汲取东方艺术成分,色彩瑰丽辉煌,极富装饰性。他的风景画、花木画则清新而蓬勃、繁茂而安宁(值得一提的是,克里姆特虽然一直住在维也纳,但经常到我前面说的萨尔茨堡附近避暑度假,这类画主要以此地为题材)。当然,他的更大成就是人物画,笔下的女子严谨精致又充满浪漫风味,且往往在绚丽的背景中神态迷离恍惚,散发着神秘的魅惑力,让人惊艳。
上面提到克里姆特与穆夏的相通,具体说,他们是奥匈帝国的同时代人,皆为新艺术运动领衔主将、唯美主义大家,都爱画鲜妍甜俗的女性,两人在现实中亦有交集。但克里姆特的世纪末气味更浓,炽烈的情欲与死亡的气息并存,富丽中有颓废与孤独,在奥匈帝国分崩离析的大变局下,以其强烈的象征主义风格演绎爱与死的沉重思考,是一份深刻的诡丽,令人迷醉而又动容,就像一株流着毒液的奇花。
克里姆特画廊的院中房前,遍布的鲜花除了各色玫瑰等,还有一树耀眼的夹竹桃。说起来维也纳有好些花木让我触目养眼,如都是树上开满地上落满黄色小花的栾树与椴树,等等。但与之前几个地方最为不同的,是一入此城就留意到处处盛开着夹竹桃,在古典的建筑前、路边的咖啡座旁、或热闹或清平的街道上,挥发出初夏的热烈气息(包括游市外的瓦豪河谷,两岸的乡村小镇、农田果园里,也常见夹竹桃映衬着青山绿水老房子,另有一番明静)。至于克里姆特画廊的这棵,则是特别欣喜的细节:我早就关注过克里姆特画中的夹竹桃,前几年写《生生不息夹竹桃》(那是另一次欧游遇此花的余绪),谈到他的《两个女孩与夹竹桃》那份动人闲意;现在这里买的那本《克里姆特——文字和图片中的一生》,也收有他为爱人艾蜜丽·芙露吉画的肖像,站在房子前一棵夹竹桃下,植物与人都是深绿与郁红的色调,衬托出那女子略带迷惘却又坚执的眼神,仿佛就是夹竹桃的风致。
据记载,克里姆特不喜欢社交,创作之余最爱在画室外的庭院种花。当初这画廊应该就有夹竹桃吧,虽然我所见的不会是原来的,但也就甚感栽此花树的人,让知道来看它的人,可在这含有剧毒、却又妖媚迷人的花前与克里姆特神会。
我拍了蓝天丽阳下鲜红的夹竹桃花朵掩映着简雅画室的图景,回来之后,选作手机的另一帧屏保。——真是恰好,与上一节所记有穆夏画作的那幅,合为旅途探访两位画家的随身留痕。蔷薇娇柔依顺,夹竹桃恣肆狂放,合起来岂仅是这趟中欧之行的好花印象呢,如此两种格调并存,也是人生的相宜之境吧。
2018年6月中下旬,从父亲节到端午、从夏至到月底,“新生”与“农生”之间,五十华年的首篇文字。
作者:沈胜衣
编辑:王秋童
责任编辑:舒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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