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虹市首富》是变调的金钱颂歌

《西虹市首富》在票房上的势头之猛，证明喜剧依然是最受欢迎的一种主流商业类型。开心麻花再次显示了其对最广泛普通观众心理的把握能力，不仅能找到契合大众心理需求的题材，也能精确把握观众的笑点与情绪。

《西虹市首富》是开心麻花打造的一个成人童话，也是一场令人啼笑皆非的讽刺喜剧。一个天降巨款的小人物，必须在一个月内合理合法花光10亿元才能继承财富，这一离奇荒诞的故事，延续了开心麻花从《夏洛特烦恼》的时空穿越到《羞羞的铁拳》的身体互换一以贯之的高概念与强设定。小人物一夜暴富的故事并不少见，但在有限时间内用限定方式花光所有钱的设置，就带来了强烈的戏剧性与喜剧效果。

喜剧效果来自反差与错位

故事改编自1985年的好莱坞电影《布鲁斯特的百万横财》，原著是1902年出版的同名美国小说，据说是电影史上被翻拍最多次的一部原著。一个不合常理到近乎离谱的故事，却在不同时代被不同文化背景的创作者搬上银幕，其魅力何在？表面看来，发财梦在某种程度上迎合了最广泛的大众心理，但更深层的原因或许是，这个故事包含了对人性的考验。

花光钱才能继承财富这一强设定天然地具备了某种戏剧优势——反常规与喜剧性。首先，人物目标与人物行动是反常规的，也因此形成一条与常规电影完全相反的人物轨迹。通常，人物想要赚到钱获得成功，与普通人的目标一样，只能做成正剧。而把钱花光并破产，就是悲剧。但《西虹市首富》中，情况彻底倒置了，花光所有钱是目标，花光的结果是获得巨额遗产，而主角被花不完钱折磨，就成了彻头彻尾的喜剧。

人物行动不再是费尽心思挣钱，而是想方设法赔钱。为了花光10亿元，王多鱼绞尽脑汁寻找最赔钱的投资项目，比如为各种离奇不靠谱的梦想买单、购买夕阳产业下跌股票、买没用的荒地，结果却匪夷所思，明明赔钱的项目都奇迹般地起死回生，导致王多鱼阴差阳错地大赚特赚。影片最突出的喜剧效果也在这里，当观众看到王多鱼赚到翻倍的钱而气得大扇自己耳光或跳进水里时，都会忍不住笑出来。

这种笑更接近一种幸灾乐祸，这就涉及到喜剧的本质问题。喜剧本质上是幸灾乐祸与取笑，而不是共情。喜剧的核心是“滑稽”，也就是不严肃、不正经。也因此，主流的三类喜剧理论：高阶论（优越论）、不协调论、（精神分析的）压抑潜意识释放论，都是看到人物受苦或者倒霉而发出笑声。霍布斯认为，对滑稽人物的滑稽行为产生的鄙夷感，能够令观众获得一种“突然的荣耀”，从而才能够放松发笑。因此，喜剧往往塑造和观众保持一定距离的“丑人、怪人”，从而让观众远离“共情”而发笑。

但《西虹市首富》的喜剧效果却存在一种微妙的悖论。观众通常没有兴趣看一夜暴富的小人物怎么铺张浪费地花钱，这只会带来一种嫉妒与不满。然而，一个花不完钱就会倒霉的小人物，看他被花钱折磨，并事与愿违大赚特赚而变得更加倒霉，反倒能够带来种种具有讽刺性的喜剧效果。

影片中花钱而非赚钱的反常规人物目标，带来了最大限度的各种错位与反差，也是制造喜剧效果经常使用的一些手法。一个落魄的小人物，摇身一变成了巨富，前后身份的强烈反差，带来了极度的不协调性。这恰恰是喜剧中的错位，指人物偏离正常的位置，形成不正常的、新的位置关系。

错位在《西虹市首富》中首先表现为人物塑造的手段，让“不适当的人物呈现出不适当的状态”，比如不修边幅邋遢油腻的王多鱼，要求造型师给他剪一个看上去身价10亿元的发型。但这种发型与王多鱼一脸油腻形成了巨大的矛盾性，使人物成为怪异、有趣、出人意料的丑角。而周围配角的转变也有着颇具讽刺意味的错位感，比如傲慢势利一口英式英语的酒店经理，在拿到两千万元生意后瞬间变脸为点头哈腰的店小二；或夏竹自命清高的渣男友，在拿到钱后马上从理想崇高的教育演说家变成溜须拍马的园丁，这些都是错位与反差的手法。

错位也体现在情境设计上，主要是两类：不适当的人物做不适当的事情、不适当的人物进入不适当的空间。之前穷困潦倒的王多鱼变成首富，进入完全陌生、甚至和他从前日常截然相反的领域，从一事无成到做起动辄几千万元的大生意，就产生了某种不适应感与荒诞性。所以，他把最高级的酒店弄得一塌糊涂，做生意也乱七八糟。周围人的态度也有180度大逆转，从对王多鱼的轻视、鄙夷到巴结、奉承，这种错位包含了对于金钱与成功的辛辣嘲讽。

金钱考验没能真正转化成人性考验

在国产院线喜剧的坐标系来考察，《西虹市首富》在类型剧作与喜剧效果上不乏闪光点，比大部分院线喜剧做得更扎实，从段子喜剧进阶为更高级的故事喜剧。创作者把一个高概念强设定的西方故事，进行了全方位、接地气的本土化改编。一方面，把动作喜剧与对白喜剧进行了有机结合，虽然部分笑料还是有些低俗，但在笑料与包袱的设计上，充分利用了喜剧特性来制造喜剧效果，拒绝下三路段子。另一方面，把滑稽搞笑喜剧和讽刺喜剧充分对接，在疯癫夸张的外表下，加入对人性与现实的思考，用插科打诨的金钱考验包裹严肃的人性考验。这个故事看似庸俗滑稽与荒诞不经，但内核却是对人性与尊严的坚守，这也使整个故事不至于完全流于肤浅。

遗憾的是，影片对于金钱的态度还是有太多成功学的痕迹。这也说明，创作者还是不够有勇气。

比如，考虑到对于一部主流商业电影来说，让人物不断花钱，未免显得过于庸俗，很难令大部分观众认同主角及其行为；在叙事层面也太过单调重复，很难设置剧情反转。因此，编剧聪明地在花光10亿元这一主线之外，加入了一条爱情主线和一条梦想主线。

爱情主线依然是疯癫喜剧的欢喜冤家模式，将两条主线结合在一起，以花钱叙事线推动另一条爱情叙事线，用金钱对人性的考验作为爱情主线的解决方式。然而，遗憾的是，影片中爱情叙事线在价值观上却显得十分保守落后：夏竹的男友因金钱放弃尊严梦想，王多鱼用巨额金钱制造浪漫获得了夏竹的芳心。如果说，影片的本意是让人思考有了金钱是不是就能获得快乐，甚至也在剧情上让人物选择放弃金钱保留人性，从而获得一种对于金钱更深刻更严肃的反思，但在爱情叙事线上的金钱至上，却多少让人联想起庸俗的成功学价值观。

而梦想主线则是小人物逆袭的热血励志故事。主角发财后，用一千万元邀请国内顶级球队，与他原来所在的九流丙级球队进行一场鸡蛋碰石头的比赛。这是一次“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也必然以失败告终，但正是在失败中，主角及其伙伴不断坚持，找到了他们作为小人物的尊严。这一主线用热血励志剧情让观众在一部讽刺嘲笑暴发户的喜剧电影中，对人物产生了某种共情，不再是简单地看他花不完钱出糗倒霉，而是认同了他的尊严，由此就升华了这部喜剧电影。

但这条主线也有一个败笔，也是《西虹市首富》没能成为一部优秀的小人物喜剧的原因。本来输了的球队却意外获得一亿元的捐款，这依然是前半段主角因花不出去钱而倒霉的笑料，但这一情节设置放在此处就显得不合时宜，多少冲淡了梦想主线本来可能具备的悲情与理想主义。一边让观众看到主角收到钱而幸灾乐祸，一边又潜在地为观众提供一种对于金钱的替代性满足。这就再次消解了影片对于金钱的反思与批判，成为一曲变了调的金钱颂。

作者：刘起（作者为电影学博士、影评人）
编辑：许旸
责任编辑：柳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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