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儿女》里,贾樟柯的每一笔都靠赵涛凝聚
在 《江湖儿女》里,贾樟柯写时代的起伏,写城市的巨变,他的每一笔,都靠赵涛凝聚。赵涛的意义,正在于通过她的表演,减弱贾樟柯作品里惯常的符号气质,从而减弱影片的图解感和游离感。她是完成 “不可能的任务”的演员,因为有她,贾樟柯电影里那份过于便捷的 “魔幻现实主义”都看起来不那么刺目了。
2018年9月21日,赵涛主演的贾樟柯作品 《江湖儿女》公映。
赵涛,这位四十岁的山西女演员,在从北京舞蹈学院的民族舞专业毕业后的1998年,选择了回到山西太原。在那里,她遇到贾樟柯,继而从《站台》开始,《任逍遥》《三峡好人》《二十四城记》《山河故人》……一路奔袭。成为“尹瑞娟”“巧巧”“赵小桃”等等之后,在《江湖儿女》这部辗转 7700公里,同样是奔袭完成的电影背后,“巧巧”(赵涛)的意义,又是什么?
这是个简单明朗的故事:当年大同的大哥斌斌被其女友巧巧所救,且巧巧为其坐牢五年。但出来后,失去“江湖”的斌斌放弃依旧执着的巧巧,而巧巧在踏上自己的 “江湖”之后,仍然收留了偏瘫的斌斌,最后接受他再次离开。
用十几年,写曾勾留其间的 “江湖”,写时代的起伏,写城市的巨变,写总想触碰但却缩回手的宇宙观,贾樟柯的每一笔,都靠赵涛凝聚。
赵涛的意义,正在于通过她的表演,减弱贾樟柯惯常的符号气质,从而减弱影片的图解感和游离感——但凡贾樟柯电影中成功的演员,起到的一概不是化腐朽为神奇、而是化小聪明为神奇的功能。
符号这东西,再隐晦复杂、想象奇观,也是显而易见、甚至苍白笨拙的,不过是概念先行,譬如 《江湖儿女》中依旧难以按捺的UFO和葬礼上的国标舞。而从人物看哲学,才是作者电影的上坡路。好在贾樟柯没有失去对人和对生活流的兴趣;好在有赵涛低头弯腰,弩劲向前。
7700公里奔袭出的,是一张意义之网。
斌斌以为的江湖,是欲望满足之后所获取的个人意义感。他的失落和自以为的悲剧,其实只是庸人的狂妄。而巧巧是日渐把自己看小,她渐渐地不以为失败是失败,是因为看到了真正残酷的东西:自己只不过在永远无解的伤口上奔袭。
人都是悬挂在自己编织出来的意义之网上的生物。
从人本底色来看, 《江湖儿女》的中下层 “儿女”之间的矛盾,并非是巧巧和斌哥的情变,而是他们彼此编织出的 “意义”之间的疏离。
斌哥在大同的生涯,离开大同的生涯,回到大同的生涯,都在他自我编织出的一张 “江湖”的网上勾连。一言蔽之,斌斌靠当大哥获得意义感。“江湖”在电影里是一个必然的利益群体,在文化上被过度解读。对斌斌来说, “江湖”是他吐出的一条条丝线,经纬编织,上面闪现着他的欲望与满足之后所能获取的个人意义感。斌斌相较猴群里竞争猴王,二者只有长毛和不长毛的区别。全片始终,斌斌以他有限的智慧和勇气,把自己挂在这张网上,然后随网沉浮。
斌斌的意义感之源从来不是守卫江湖规则,自然也不可能对情义有什么本质认识,他要的甚至不只是钱,他要自己坐在 “江湖”这张网上发亮,要自己的网中黏附猎物,要在男人们合谋出的权力结构中找到位置。他是庸人集体的一个抽象:没有更坏,没有更好,千人一面。
而巧巧,自一开始给自己编织的意义之网就是一个 “母亲”的图腾。虽然不是江湖中人,但她有很强的“领地”意识,有反射性的护卫本能。她像照顾儿子一样地照顾父亲,并且积极地和斌斌提出结婚生子。虽然在大哥身边动荡,但她的筑巢本能无处不在:她之所以会救下斌斌以及入狱背锅,与其说是一种牺牲,不如说是她早已为自己预设好的意义果实。
这一意义,她需要,大过于他需要。因为她也有她的意义之网——她的巢穴、她巢穴里的男人和子嗣。而此后绵延出的7700公里射线,不过是一条从纯真的母亲,到沧桑母亲的心路。赵涛出演的 “巧巧”,与其说是 “有情有义”,不如说是 “失子母亲”的执念。她们习惯用保护别人来保护自己,然后难免被生活釜底抽薪,抛回到她自己的生活轨道中去。
在影片的后半段的特写镜头里,坐着轮椅的斌斌问及 “你恨不恨我”,当巧巧合着双眼说出 “无情了,也就不恨了”时,由赵涛抖动的眼睑切开了一种浓重的孤独感——
斌斌一直把巧巧的感情理解为男女情爱,他本人只是个简单的负心汉。而对巧巧来说,斌斌的自私和软弱,却是对她整张网的捣毁,使她这张网上,沾不到任何一只带来意义的飞蛾。
斌斌把自己看得很大,然后失落于江湖不再,无人承接,并以此为悲剧,其实只是庸人的狂妄。而巧巧,大概是日渐把自己看小,然后姑且活着。斌斌和巧巧,各自盘踞在自己织造的意义之网上。而天地不仁,每个人,都不过是孤零零的那个蜘蛛。
如果时间拥有灵魂、命运拥有灵魂,则也在分秒不息地编织着属于它们的意义之网。个人的意义,在它们面前只是翻云覆雨、随机发生而已。贾樟柯想在作品中表达的小人物之矛盾,如此看来,莫过于个人之网与生活之网、时间之网、命运之网之间不自量力的对话。
至于火山灰之意象,不过人人都是灰烬,大部分不自知,而小部分自知罢了。像斌斌这样从火山灰只联想到炮灰的,则是更执拗的一种不自知。他自以为的失败,也只因智识不够。倘若命运未对他特别表示垂青,他就草率地理解为了对他格外残酷。而巧巧渐渐地不以为失败是失败,大概是她看到了真正残酷的东西:自己只不过在永远无解的伤口上奔袭。无人可恨,无从可恨。
《江湖儿女》是因有了赵涛,才使得这场以女性视角切开的漫游,既没有沦为对江湖湮灭的讨论,也没有沦为对女性主义的歌颂。赵涛的表演传递出一种导演和演员共同凝练出的悲悯意识,这一悲悯感是越过女性主义范畴的,与人,与文化、甚至与信仰有关。
斌斌的意义之网,是创作者在男性叙事视角下搭建的权力结构,他所信奉的成王败寇,跳不出物质和荷尔蒙的双重激励。精神属性和浪漫主义都是子虚乌有。
巧巧代表着很大一部分的 “直女叙事”,她们耽溺于情感结构及自我感动。她们看似挺身而出,但坚持的并非江湖之 “义”,而是内心意义感的外延。
本质上,二者殊途同归,都通向自我编织的意义之网。
目前大量的评价都把巧巧理解为贾樟柯对女性的一种赞扬——江湖不再,大哥式微,女性反倒侠肝义胆。照我看,从赵涛的表演以及贾樟柯对赵涛的表演控制来看,不见得。
赵涛在全片中的表现,应该说是越来越中性、越来越复杂。从告别厂区,和斌哥作伴,到出狱后去奉先问话,再到一路在漂泊中接受人生,最终回到棋牌室,她就是像每一个识穿生活实相,但无可奈何地活下去的小人物一样,不哭不闹地活下去。
她的意义之网,在被生活一次次捣毁之后,在断壁残垣间重新编织。赵涛身上由此而产生层次,传递出一种导演和演员共同凝练出的悲悯意识,这一悲悯感是越过女性主义范畴的,是与人,与文化、甚至与信仰有关的——
众生皆苦。斌斌之苦,是想爬高却跌落,高高低低,总归是二维移动。巧巧之苦,是不得不看穿,看穿之后但又能如何的虚无之苦。前种苦难受累于 “面子”,却未必具备尊严。后者则是受自我拖累的苦,刀刀磨在心上,和毛姆的 《人性的枷锁》里的菲利普同源。
赵涛做得很好:当她的人生智慧尚且稀薄的时候,当她被女性本能摆布着去筑巢的时候,她会做出去奉先的小旅馆和斌斌对质的事。她必须要经历想要、要不到、看到、再迷茫的痛苦过程,并且沉住气地一一体验并表现出来。她用体验派演员的天赋替人们揭开:女性的情感需求如果不进化到一个更复杂的状态,就必然和自己的需求之物 (男人)的需求之间产生矛盾。
生活从来是两害相权取其轻。分出哪个伤害略轻,就是所谓的 “成长”。所以当赵涛说着 “无情”的时候,依然是展示伤口的无奈之举,若能再期进化,也许会哪天从伤口里开出一朵花。
能让贾樟柯的UFO(过于便捷的“魔幻现实主义”)都不那么刺目的演员,就是完成 “不可能的任务”的演员。 《江湖儿女》,正是因有了赵涛,才使得这场以女性视角切开的漫游,既没有沦为对江湖湮灭的讨论,也没有沦为对女性主义的歌颂,而是生长出一条细长的小路。
这条路,有如生命的裂缝,而赵涛,成为与符号无关的一道伤口。7700公里的奔袭,有苦劳,有功劳。最大的功劳,在于演示渺小和伤痕。
作者:俞露儿(影视编剧)
编辑:许旸
责任编辑:李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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