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 | 王汝刚著《海派滑稽》,追索滑稽行当百年沉浮衰荣
【导读】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江湖有深浅,江湖有清浊,行走江湖的人,便也渐渐有了高低贵贱的分别——高低是本事,贵贱在于骨头。《海派滑稽》,作者王汝刚,一位上海滑稽的著名演员,经年累月寻迹觅踪,追索滑稽一行和滑稽前辈百年来的沉浮衰荣。书中有发端江浙市井讨生活的艰辛,有发达上海滩霓虹灯下的五光十色,有孤岛沦陷的忠奸分明,有逆水行舟的笑语豁达……可谓:滑稽小江湖,人生大江湖。
杜宝林:“小热昏”鼻祖的风骨
●上海滑稽戏,其实发轫于江浙市井。杭州人杜宝林,本是木鱼店少爷,偏偏爱上民间说唱,以一人一嘴一张报说唱新闻,是为“小热昏”鼻祖。
大约在1920年,决心自立门户的杜宝林,用学来的说唱技艺在旗下营一带卖梨膏糖,立志凭着勤劳和智慧,堂堂正正度光阴。
每天黄昏,杜宝林背着木箱来到荒地。他热情地与围观的百姓打招呼,然后放稳凳子,搁上装满梨膏糖的木箱,取出演唱的乐器和道具——三巧板、小锣和纸扇子。只见杜宝林不慌不忙手拿三巧板或者小锣,清脆响亮地敲打一番,作为静场。然后说一段“卖口”(笑话),逗得观众前俯后仰,接着开始卖梨膏糖。杜宝林卖糖与众不同,他规定,每天卖完两板(200块)糖后决不再卖。按当时的生活水平,200块小糖的盈利正好可以维持一家人的生活。卖完梨膏糖,杜宝林继续为大家演唱,直至夜幕低垂。观众都称赞他心疼老百姓钱财来之不易,他则自己出噱头:“做人要知足,钱赚多了,就会生毛病咯。”他对观众说:“为什么我不到戏馆、游乐场去唱,宁愿和你们在一起呢?因为我闻到你们的汗水味道非常舒服。我一到戏馆、游乐场,只要闻到那些姨太太的香水味道就会头昏、恶心。”
最初,杜宝林把自己的演唱形式称为“醒世笑谈”。他关注社会热点,关心百姓疾苦,无情地讽刺封建军阀。当时杭州警察厅长夏超,为人凶狠野蛮,经常欺压老百姓,大家对他敢怒不敢言。当杜宝林知悉夏超有10位姨太太,个个都瞒着丈夫与手下的士兵”轧姘头“,他立即编写唱词,把这些丑闻公布于众,大快人心。夏超恼羞成怒,把杜宝林抓进警察厅:“你再敢瞎说,我就把你毙了!”杜宝林虽然没有文化,但是脑子相当灵活,早就想好开脱的理由:“对不起,这几天我身体不好,头脑热得发昏,因此,瞎三话四在唱‘小热昏’。”夏超拿他没有办法,只好放走。一出警察厅大门,杜宝林依然我行我素,嬉笑怒骂皆成戏。后来,为了躲避官府的迫害,杜宝林索性把自己的演唱形式称为小热昏。从此,小热昏的名声越来越响。
刘春山:艺高胆大的傲骨
●刘春山生于上海南市城隍庙高泥墩杨家巷(一说傅家街),祖籍上海宝山杨行,是十六铺码头工人之子。少年时在城隍庙的一家梨膏糖店“永生堂”学徒,后下海从艺,成为与王无能、江笑笑齐名的“滑稽三大家”。
在成为滑稽艺人前,刘春山曾凭聪明才智考进上海英美烟草公司当练习生。刘春山原本想好好捧牢这只来之不易的金饭碗,但是,烟草公司的洋人们根本看不起中国人,把华人视为“下等人”。例如,公司规定,正门只供洋人进出,华人只能走边门。刘春山年少气盛,不甘受辱,偏偏大模大样从正门走进去,恰巧被洋大班看见,大发雷霆,用英语骂脏话。刘春山当即用英语回敬。有人出来打圆场,要刘春山向洋人道歉,不然会被开除。刘春山却宁可敲碎金饭碗,也不低头。面对除名告示,刘春山坦然自若地走出公司正门,响亮地留下一句话:“堂堂正正中国人,进进出出走大门!”
失业后的刘春山一度靠在城隍庙桂花厅前摆馄饨摊维生。后来他毅然下海,单枪匹马到浦东三林塘,毛遂自荐在小茶馆里演唱“浦东说书”。那时南市老城厢“小石桥”有处业余票房,刘春山经常与程笑亭、韩兰根等人前去自娱自乐。一伙志同道合的年轻人聚在一起,无忧无虑地讲笑话,随心所欲地唱地方戏,玩得心情舒畅,十分痛快。刘春山终于领悟:滑稽表演才是最适合他的职业。于是,他开始正式下海从艺。
1926年,24岁的刘春山从年初开始就东奔西走,到处物色新居。他家所住的南市老城厢,原是松江府上海县衙门所在地,因此,这里的居民都很有优越感,被称为“城里人”。刘春山却毫不迟疑地跑到法租界去物色,终于选中云南中路福昌里一处房子,花了一笔不菲的代价租赁下来。然后,选择一个黄道吉日搬了过去。
搬家那天,不少朋友前来帮忙,祝贺刘春山乔迁之喜。刘春山热情地设宴招待。酒酣耳热之际,面对众人的疑惑不解,刘春山口吐真言:“搬场确实用去不少钞票,但是,我认为是值得的。我打听过了,这条弄堂里居住着很多有名气的艺人,如苏滩前辈张素兰,本滩名角刘子云、丁婉娥,当红魔术师莫悟奇、王效奇等等。常言道,远亲不如近邻,现在我与他们做了邻居,就是‘轧大道’,不用多久,他们一定会照顾我的。”人们这才如梦方醒,暗暗佩服刘春山聪明过人。
事实证明,“乔迁新居”这一招果然厉害。没多久,刘春山的为人和艺术水准就被左邻右舍认可了。
初出茅庐的刘春山为了扩大影响,他煞费苦心。当时,沪上富裕人家办喜事,总要请些艺人上门唱堂会。这种堂会一般都由东家自己去邀请,但是也有亲朋好友作为贺礼奉送的。刘春山利用人家办喜事之际,主动上门推介:“应尊府一位朋友的邀请,我们前来奉送堂会,东家不必破费,一切费用已由那位朋友支付了。”东家闻讯,喜形于色,这等好事何乐而不为?因此,热情地请刘春山登台演唱。年轻气盛的刘春山踌躇满志,上台表演精气神十足,演唱内容结合东家办喜事的情况现编,甚至把喜宴上的菜肴也一道道唱出来,妙语连珠,噱头十足,笑得观众前俯后仰。堂会结束,东家再三询问:“是我家哪位朋友请你们来的?”刘春山笑而不答,东家感激万分,奉送红包:“辛苦你们了,我们也要表表心意。”
由于刘春山的不懈努力,只有短短几年,他就迅速走红,在一片叫好声中迅速成长起来了。可贵的是,刘春山能够保持清醒的头脑,意识到要在强手如林的滑稽界出人头地,必须要有与众不同的强项,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为了丰富表演手段,刘春山竟然跟在乞丐——“唱春人”后面,不耻下问,研究他们运用韵脚和组合词句的技巧。即使遭白眼,他依然紧随不舍。
有了过硬的技巧,刘春山的艺术表现力就更丰富了。他的表演以“快口”著称,擅长唱新闻。据说,刘春山随手拿起一张报纸,只要粗粗阅览一下,就能出口成章将新闻唱出来,速度之快令人惊叹。而且,他还加上自己的评论和分析,同时穿插大量笑料,逗得观众捧腹大笑。
刘春山不仅演唱出色,而且胆识过人,敢于以“讲笑话”为名,含沙射影地讽刺当局。“九一八事变”后,日本鬼子侵占了我国东北三省。当局采取了不抵抗主义,让三千万东北人民处于水深火热之中。
刘春山位卑未敢忘忧国,他每天坚持读报,从字里行间捕捉信息,编写段子,痛骂鬼子和汉奸,唤起民众爱国热情、积极投身抗日。在《十坍台》这个节目中,刘春山引经据典,把“外滩公园告示牌”、“21条卖国条例”等列为10个耻辱事件,编成唱词演出,旨在唤起国人报仇雪耻。
他还在电台现编现唱《八百壮士》,热情歌颂我军死守上海四行仓库的生动事迹。本来,四行仓库顶上挂着一面中国旗帜,后来被日军炮火炸毁,抗日将士很想再次让中国的旗帜高高飘扬。刘春山知悉后,迅速把此情形编成唱词,通过电台告诉听众。不久,有位住在法租界的女学生杨慧敏冒着生命危险游过苏州河,把旗帜送到抗日将士手上,让中国的旗帜继续飘扬在四行仓库上空。
刘春山又马上将这一快讯编成唱段,演唱得有声有色,高度赞扬了女学生杨慧敏的爱国行为,并代表市民向八百壮士致敬!
刘春山的高明之处在于,能把鬼子和汉奸骂得狗血喷头,却不会让对方抓住辫子。汪精卫在南京宣布成立“日伪政府”那天,刘春山就在永安公司天韵楼演唱《汪家大出丧》,选用“哭丧调”,内容大致是:今天有家姓汪的大户人家,家里死了人,非常风光地进行大出丧。其实在我看来,虽然场面非常热闹,毕竟家里死了人,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整个唱段未提及“汪精卫”,可是观众心里都明白:刘春山借“汪家大出丧”的名义,赌咒汪伪政权一定会短命倒台。
1937年8月13日晚上,刘春山作为滑稽公会会长,发动同仁参加义演。大家聚集在福州路的中西广播电台,义愤填膺、声情并茂地联合播唱“特别节目”。他们演唱了歌颂军民团结、奋力打击日寇的节目,如《歌颂十九路军》、《击鼓骂东洋》、《包公审白川》等。这台滑稽名家联合播送的“特别节目”鼓舞了民众的斗志,得到广大听众的欢迎,纷纷以打电话、写信、捐款等方式对这次活动热诚支持和鼓励。
由于刘春山名气响,威望高,在民众中有号召力,敌伪势力曾经多次恐吓和引诱,要他出面为日伪政府做事。但是,刘春山不愿意认贼作父,想方设法巧妙地应付过去。最终,日寇宪兵队恼怒了,他们说刘春山是“抗日分子”,要捉拿归案。为防不测,刘春山只得化名“杨莲春”,四处躲避,深居简出,谢绝一切应酬。
过了一段日子,日伪政府为了粉饰太平,到处寻找著名艺人出面亮相。有人千方百计寻找到刘春山,软硬兼施,刘春山与当局“约法三章”:一、只参加滑稽节目播音,不作任何政治宣传;二、演唱内容由他决定,外人不得干涉;三、不许报出播音者“刘春山”的名字。日伪当局无可奈何,只得勉强同意。
刘春山艺高胆大,尽管处于敌伪包围中,仍然利用在电台播音的机会,演播一些有进步意义的节目。如:《味之素》、《骂毛延寿》等等。凡是唱到痛骂奸臣、走狗之类的唱词时,他特别加重语气,以达到发泄内心不满,痛骂汉奸、走狗的目的。大家对他在这特殊年代里以借古讽今、含沙射影、指桑骂槐的手法痛斥敌伪,宣传抗日爱国,表示赞同和理解。有一次,刘春山上台表演,不露声色,开口先用“苏滩赋”曲调演唱了几句引子:“东方日出太阳高,太阳温度似火烧,它将我伲中国人背心都晒焦,中国人民办法好,背心上都戴上大凉帽,太阳落山大家哈哈笑。”这些唱词完全出乎观众意料,引得全场观众发出会心的笑声。因为,当时的中国军队官兵,每人头上都戴着一顶大凉帽。这段唱词不过几句,就塑造出中国人民抗战英雄的形象,刘春山的用心不言而喻。观众都为他的胆识叫好,但又为他的安全担忧。谁知,刘春山唱过引子后,表演内容马上转向了,开始演唱娱乐段子,大家不禁暗暗为刘春山的机灵叫好。
范哈哈:笑对生死的戏骨
●范哈哈,原名范良益,浙江杭州人。16岁开始学艺,以演马褂滑稽著名,同时也是高产、多产的滑稽戏编剧。1962年,在电影《大李、老李和小李》中饰演老李一角。
论资排辈,范哈哈可以算得上滑稽界的第一代老前辈。但是他从不摆架子,尤其是他和其他老演员在一起时,喜欢互相开玩笑,而且谁也不肯吃亏,言语间常碰撞出智慧火花。通常情况下,范哈哈占了上风也不过一笑了之。更多的时候,好几位老演员联合起来,异口同声叫他的绰号“药渣儿”(无用的东西),甚至动手用油彩笔把他的面孔画成“野狐脸”。范哈哈却从来不生气,反而哈哈大笑,指着众人说道:“今朝天色不早,老子明天和你们算账!”然后头颈一缩,反背着手,大摇大摆而去,颇有“阿Q”遗风。
1987年新春伊始,范老身体大不如前,从外表看,老人家依然谈笑风生,幽默风趣。实际上,他自己明白,老之将至,来日无多。
一天,爱徒谢讽声前去探望,见他双目紧闭躺在床上,由于好几天未进食,范师母手拿半只苹果,刮些果泥喂他。谢讽声走近床榻,俯身亲切地叫唤:“先生。”范老慢慢睁开了眼睛,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讽声,我活得要回转去了,侬师母把我当小毛头了。”“不,先生,侬是返老还童,这样能够延年益寿。”“唉,其实这个苹果是不能吃的。”沪语苹果与“病故”同音,谢讽声急忙说:“先生,这个不是苹果,是红蕉!”“对,我范哈哈红过了,现在老得发焦了,是红蕉。讽声,看来文彬彬要我去拼档了。”谢讽声听罢,忙说:“侬快回头伊,没有空。”“这次不能回头,是马克思邀请的。”师母插嘴:“侬不要说戏话了。”范老接着说:“我是在说死话呀!”一对师徒,即将生死永别,却用幽默的语言含笑分手,正是世间少有。
8月24日下午1点45分,范哈哈在寓所寿终正寝,享年81岁。爱徒李九松受师母所托,帮忙料理后事。追悼会那天,李九松早早赶到殡仪馆,布置灵堂,摆放花圈,调试设备。眼看追悼会的时间快到了,突然传出消息:“范哈哈的遗体不见了!”现场顿时大乱,范师母拉住李九松嚎啕大哭:“什么玩笑都能开,这种玩笑可千万不能开的……你看,来了这么多亲朋好友,现在不见遗体,你说怎么办……”李九松也吓得魂不附体:“师母,你放心,我现在就去找。”范师母穷追不舍:“你说,找不到怎么办?”李九松急得语无伦次:“万一找不到,我自己睡到灵床上去,让大家瞻仰。”这下范师母火气更大了:“呸!你以为是唱戏顶角色啊?什么都能顶替,哪有顶替遗体的!”
李九松豁出去了,他在工作人员陪同下,壮着胆走进停尸房。翻看好几具尸体后,终于验明正身,找到范哈哈的遗体。原来,范哈哈的遗体识别卡上写的是真名“范良宜”,难怪工作人员找不到“范哈哈”。
范哈哈终于衣冠楚楚、神态安详地出现在告别大厅。李九松望着他似乎嘴角带笑的遗容,喃喃地说:“你不愧是老滑稽,死了还要出噱头!你现在是死人不管,我却吓出一身冷汗,差点吓出心脏病。现在你的脸色倒比我好看得多呢!”
滑稽宗师范哈哈一辈子制造笑料,临终也以这样特殊的喜剧方式,向热爱他的戏迷们作最后的告别,令人感叹!
作者:王汝刚
编辑:陈晓黎 卫中
责任编辑:柳青
*独家稿件,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