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驳壳 | 路明

2018-10-24信息快讯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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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驳壳坐在我家客厅,地板上搁着一箱蟹。老驳壳说,这是朋友硬给他拿的,家里还放着好几箱,让我们 “帮忙吃掉点”。

吴地风俗,送蟹是 “谢谢”的意思。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厚信封,递给我爸。我爸瞪着眼睛说,干嘛。

老驳壳说,这里是五千,数一下,还有一万五再等一等。

我爸说,我们暂时不用钱,等你宽裕点再说。

老驳壳把钱塞过来,我爸推回去,又塞过来,再推回去。我爸抓住老驳壳的手腕,老驳壳叫了我爸的名字,厉声道,你要是不收,就是看不起我。

信封落进我爸的口袋,我爸苦笑,你跟我瞎客气啥。

我妈问老驳壳,最近身体还好吧?

老驳壳得意地说,上个月社区组织体检,报告拿到手,肝功能十二项指标,十一项超标,小护士吓都吓死了。老驳壳爆发出一阵放肆的笑声,我对她讲,小妹妹,你摸摸我的肌肉,像不像快要死掉的人。

我妈忧心忡忡地说,以后老酒不要吃了,肝都要硬成石头了。

随他去,老驳壳说,吃到哪天算哪天。

老驳壳起身告辞。我妈翻出两箱桂圆核桃粉,说对肝脏有好处。我爸对我说,送送你水根叔,顺便从老街带半只爊鸭回来。

老驳壳连称不用送,我拎起核桃粉,先出了门。

老驳壳追上我。他气咻咻地说,你爸这个人真是,我不说他了……对了,听你爸讲,你年底也快结婚了,阿是?

我说是。

老驳壳欣慰地点点头,你也年纪不小了,总算结了你爸一桩心事。又问,女方是哪里人,家里干啥的,聘礼有多少?

我说,浙江人,家里嘛就是普通职工,至于聘礼啥,我还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老驳壳痛心疾首,连声称我 “吃亏了”——以你这样的条件,这样的学历,就该找个有钱人家的,阿是?唉,你爸事先也不问问我,我认识的董事长不要太多……家里有七八套房子,钱多得花不完,结果么,女儿找的男朋友不称心……

少奋斗二十年,阿是?他总结道。

我说对对,水根叔你说得有道理,可惜我开窍晚了,如今木已成舟,么得办法。

他感慨了好一阵,又问我学校的工资,你们大学教授,接接项目,出去讲讲课,日脚应该蛮好过阿是。

我说惭愧,我一不是教授,二没有项目,三不出去讲课,混日子而已,所以 “以我这样的条件”,过过平常小日子就可以了。

老驳壳闷闷地走了一会,叹口气,你爸妈也是白培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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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顶小桥,就到了老街。老街破败了,明清时的老房子拆了一大半,剩下暂时没拆的,屋檐上长了半尺长的草,屋外头摆了马桶和痰盂,破碎的窗玻璃用塑料膜蒙一蒙,过一天算一天的样子。沿街的店铺大多关了门,依稀看出这家从前是卖糕点的,那家是卖剪刀的。接连经过几家寿材店,蓝底白字“殡仪一条龙”,花圈和寿衣重重叠叠,老人坐在门里,漠然看着外面,或是低头折锡箔。一辆蓝色大卡车停在路边,卖赣南橙。

拐进一个陈旧的大杂院,大门口还挂着 “××五金加工厂”的木牌,字迹斑驳,是遥远的事。右手边有一个三层筒子楼,墙面烟熏火燎,经历过火灾的样子。有的地方石灰掉了,露出块块红砖。老驳壳的家在二楼。

老驳壳说,上去坐一歇?

我说好。

上二楼,迎面走来两个穿皮裤子的女人,脸上涂着厚厚的粉,看不清年龄。错身经过时,老驳壳像不小心蹭到了后面的女人。

德性。女人头也不回地说。

进门是一个小客厅兼厨房,方桌上还剩着小半碟烤麸和几粒花生米,桌角立着几个空的黄酒瓶,没看到蟹。往里走是卧室,公用厕所在走道的另一边。我从小熟悉这里。

这间房子是老驳壳的骄傲。他十九岁顶替老爹进热水瓶厂,五年拿了四个先进,戴大红花去县里参加劳模大会,回来就当上了厂里的团支部书记。八十年代热水瓶厂分房,他硬是从老职工们手里抢下这间十几平米的筒子楼,又凭这间房追到了厂花,风风光光办了婚礼。

婚礼就摆在热水瓶厂的食堂。那一天,小伙伴们全来了,热闹得不得了。一起长大的光屁股兄弟里,水根是最早结婚的一个,其他几个人,我爸刚从师范回来,在中学当老师,眼镜即将去北京念研究生,红喜进了 “国二厂”,阿小在供销社当采购员。就像那年的 《新华字典》对 “前途”一词的例句:张华考上了北京大学化学系;李萍进了中等技术学校,学习机械制造专业;我在百货公司当售货员——我们都有光明的前途。

老驳壳给我泡了一杯茶,自己点上一支烟。烟雾袅袅,老驳壳问,米兰克阿晓得?

我说哪个不晓得,菉溪镇第一家中日合资企业,做衣服的,好多大领导来视察过。

老驳壳说,那年我要去米兰克,热水瓶厂先是不准我辞职,后来又派人来收回这套房子。我房门大开,赤个膊,在厨房间登登登切肉。他们在外面叫我,我对他们笑笑,说,你,你,进来说话。

结果呢?我问。

一帮缩货。老驳壳哈哈大笑。

我想起一些往事。米兰克开业那天,菉溪镇中心小学全校停课,我和同学们穿上白衬衫和白球鞋,捧着家里拿来的塑料花,在食堂集中。听说有外宾要来,大家都很兴奋。校长举着小喇叭,指挥大家排练。校长说,外宾来的时候,要大声喊  “欢迎欢迎,热烈欢迎”;外宾走的时候,要喊 “欢送欢送,热烈欢送”,听懂了吗?一起来一遍,全体都有,听我的口令,一二三——

二十遍后,我们整装出发了,队伍浩浩荡荡地横穿了镇中心,来到一爿新落成的厂区门口。我们在马路两边排成几百米的长队,翘首盼望外宾的到来。

一个小时过去,又一个小时过去,午后的太阳晒得人昏昏欲睡。校长一路狂奔,说人来了人来了,看我的手势,全体都有,预备起——

外宾果然慷慨,事后送了每个到场的孩子一罐可乐。对很多小镇的孩子来说,这是他们第一次喝到这种甜甜的、带气泡的液体。大家不停地打嗝,咯咯咯笑个不停。有个农村同学因病错过了这场盛宴,后来他一个劲地问我们,可乐啥滋味?比橘子水还好喝吗?

进米兰克后,老驳壳给自己起了个日文名字,叫松井一郎。松井的出处是《平原游击队》里的松井大队长, “悄悄地进村,打枪的不要”那个。有人骂老驳壳是汉奸走狗,他听到了,冲上去就打。

凭本事吃饭,赚日本人的钱,这也算汉奸?老驳壳气呼呼地说。

最风光的那几年,他从操作工升到线长,又升到工段长,工资涨了好几级,人称 “拿摩温”。日本人对他竖起大拇指,用生硬的汉语夸奖他,松井君,好样的。

他曾送我一件夹克衫,是小镇人没见过的面料,据说在日本的商场卖到几万日元,相当于我爸妈大半年的工资。老驳壳眉飞色舞,他是怎样趁着日本主管不在,托人从次品仓库里顺出一件,又怎样神不知鬼不觉地拿到流水线上改。跟正品一式一样,一点都看不出来,老驳壳得意地说。

米兰克之后,合资企业在江南的小镇落地生根, “外宾”也就见怪不怪,谁没见过几个 “东洋矮子”、 “台巴子”呢?米兰克的辉煌持续了数十年,随着市场饱和,用工成本增加,加上土地、税务等一系列优惠政策到期,日本人决定撤资了。

老驳壳失业了。热水瓶厂是回不去了,别的企业只愿意招年轻人,他只好见机行事地做一点小生意。据我所知,老驳壳卖过水果和奶茶,贩过三七和虫草,开过饭馆和舞厅,无一例外地惨淡收场。有一回,他搞来十几台旧电脑,开了小镇第一家网吧。网吧生意红火,引来了众多实力雄厚的竞争者。他迅速地落败,撑了几个月,不得不关门走人。当然,也有好消息,比方热水瓶厂转制,老驳壳通了路子,花了两万块钱,把那间筒子楼买了下来,算是有了不动产。

他酒喝得越来越凶,经常人事不省地被抬回家。在此之前,要么站在马路中央引吭高歌,要么发表演讲,胡乱“放炮”,老驳壳的名号,就是那时候叫出来的。

妻子要跟他离婚,几次带女儿住回娘家,每一回他都腆着脸,低声下气,好话说尽,把人接回来。最后一次,他站在岳父家楼下等了一天一夜,直到认识的人过来跟他讲,你回去吧,人家早就爬窗子走了。

女儿判给了妻子,他因此大醉了几天。有个清洁工发现他一大早醉倒在垃圾堆里,街道办找到我爸,我爸把他背了回去。

镇上人都知道,他未必是个好丈夫,却是个十足的好爸爸。他父母死得早,女儿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当年没有尿不湿,他一个大男人坐在大院里,给女儿洗尿布。女儿念书了,他负责接送。刮风下雨天,我经常看见他女儿坐在自行车后座,红色的雨衣裹住小小的身体,两只脚一荡一荡。他女儿在小学里很有名,人人都知道她有个合资企业上班的有钱爸爸。在一毛五一根橘子棒冰的年代,她的零花钱总是最多的,彩色橡皮和自动铅笔盒总是最新潮的。

离婚后,他有几次拎着烧菜的黄酒来我家,我爸拗不过他,就陪他一起喝。一瓶半后,老驳壳开始高声咒骂女人,继而失声痛哭。

前年他女儿结婚,老驳壳来我家借钱,说前妻不让他参加婚礼,他不管,他要去,这是他的女儿,他不去谁去。不仅要去,还要给女儿包一个大大的红包。我爸一声不响,拿出两万给他。那时他已经成了 “脱底棺材”,这里混混,那里荡荡,老酒吃吃,牛皮吹吹,低保全换了老酒。喝高兴了,掰指头算离六十岁还有几年,到那时候,每个月可以拿到两千五百块的退休金。

时候不早了,我起身告辞。老驳壳像想起了什么,说别急,你先坐会,我去去就来。

一支烟的工夫,他拎着一整只爊鸭走进来,对我说,拿回去。

我说啊呀水根叔,这我怎么好意思。

他不耐烦地摆摆手,废话少说,赶紧走。


作者:路明
编辑:范菁
责任编辑:舒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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