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汇记忆 | 他们拍摄了《中国保卫者》还有断壁残垣的伦敦,还有那个抱着酒瓶的男孩
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艰难时期,战地记者以摄影机、照相机和手中的笔为武器,奔走在硝烟烽火之中。罗伯特·卡帕、乔治·罗杰就是其中优秀的战地记者,他们先后不远万里奔赴中国,用一张张照片,讲述中国人民巨大的牺牲和坚定无畏的信念。战后,为了忠实呈现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影像纪实,他们和卡蒂埃·布列松、大卫·西蒙等发起成立马格南图片社。卡帕说:“照相机本身并不能阻止战争,但照相机拍出的照片可以揭露战争,阻止战争的发展”。他们的名字也和他们拍摄的那些照片一起,永远矗立在世界反法西斯的丰碑之上。
罗伯特·卡帕:照片不够好是因为离得不够近
1938年5月16日,美国《生活》杂志的封面上出现了一张中国士兵年轻的脸庞:高昂的头颅上压着钢盔,稚气未脱的脸上嘴角紧抿目光坚毅——这是《生活》杂志特派记者罗伯特·卡帕从正在顽强抵抗日本侵略者的中国发来的,封面左下角还压印“中国的保卫者”字样,内页则有7个版面,刊登了卡帕3月12日在武汉拍摄的中国人民积极备战的场面。一周后的5月23日,《生活》又登了4个版面的照片报道了中国的一场战役——台儿庄大捷。这些照片有展现中国军队出动的场面,也有表现哨兵们站在城墙上守望敌情的画面……说明写道:“历史上作为转折点的小城的名字有很多——滑铁卢、葛底斯堡、凡尔登等,今天又增加了一个新的名字:台儿庄。”这组照片的拍摄者,还是卡帕。
▲1938年5月16日《生活》杂志的“中国的保卫者”,卡帕 摄
卡帕是在1938年1月21日从法国马赛上船,2月16日抵达中国香港,与荷兰纪录片导演伊文思汇合。伊文思正在筹备赴中国拍摄《四万万人民》,而作为战地记者刚刚从西班牙内战前线撤下来的卡帕,正沉浸在失去未婚妻塔罗的悲痛中。塔罗也是战地记者,本来两人就有赴中国抗战前线的打算,但西班牙战场的子弹夺走了塔罗的生命。伊文思的邀请来的正是时候,卡帕不仅作成为伊文思的摄影助手,也成为抗日战争中在中国战区采访的盟军战地记者之一。他们从香港到武汉,4月4日清晨到达台儿庄中国军队前敌指挥部,7日进入台儿庄。他在中国一直待到10月,用手中的相机记录了台儿庄大捷、武汉会战、花园口决堤……卡帕通过自己的镜头,为全世界打开了一扇窗,让世界得以了解中国人在抗战中的生存状况与不屈的民族精神。
▲1938年4月台儿庄,中国军队敢死队员正在往身上挂手榴弹 卡帕 摄
卡帕出生在匈牙利布达佩斯,真名安德烈·弗列德曼,18岁就因共产主义倾向而被当地政府盯梢,被迫偷渡出国,在德国照相馆中做助手。“罗伯特·卡帕”,是弗列德曼跟女友格尔达·塔罗在巴黎开办摄影工作室时,虚构出来的一个“世界级摄影大师”。挂着“大师”的名头,弗列德曼拍的照片以150法郎一张、3倍于行情的高价卖出,由于精湛的摄影技巧和神秘的身份,甚至在欧洲掀起了一股“卡帕热”。后来真相暴露,弗列德曼却也因此成名,真的成了世界级摄影大师罗伯特·卡帕。
▲1938年广州,医学院女学生在日军空袭后的废墟上 卡帕 摄
1936年,佛朗哥发动西班牙内战。卡帕与女友塔罗加入西班牙人民阵线,反抗法西斯势力。9月5日,在科尔多瓦附近的山村,一名士兵刚跳出战壕,准备向敌军冲击,一枚子弹击中了他的头部。站在他身边的卡帕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按下了快门,定格下了士兵倒下的那一刻——他的手中还握着枪,往后仰倒的身体还在地上留下一道深深的黑影。这张照片几乎没有技巧可言,但却成为摄影史上的不朽名作——用卡帕自己的话来说,“如果你的照片拍得不够好,那是因为你离得不够近”。然而,站在烽火第一线的近距离,夺走了塔罗的生命。痛失恋人的卡帕,从此决定终生用手中的镜头瞄准自己的敌人。这一点,他与乔治·罗杰截然相反。他俩都因为一次刺激性的经历而无比憎恶战争,但罗杰选择转开视线,而卡帕则选择直面,揭露它的残酷。
1942年,丢了工作、身上只有5美分的罗伯特·卡帕躺在纽约的工作室里,突然接到了三封信。一封是电费催款单,一封是英国《柯里尔》杂志提供战地摄影师一职的聘请,还有一封是美国司法部的通知——前匈牙利人罗伯特·卡帕,被划归为潜在敌侨,必须交出他的相机、望远镜和轻武器,不得擅自离开纽约超过10英里。有着犹太血统的卡帕,因为他的故乡站队法西斯阵营,而突然成了一个没有身份的人。失去身份的卡帕在“安全地待在纽约做个敌侨”和“冒险去英国做二战的战地记者”之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柯里尔》杂志提供了一张48小时后起航的船票,卡帕争分夺秒地赶赴英国驻美大使馆,说服了使馆专员:“既然是希特勒在管着匈牙利,我干脆不承认我是匈牙利人。按出生论,我的祖父和外祖父都是犹太人,我痛恨纳粹,觉得我拍的照片可以用作反纳粹宣传品。”许多人不理解,他费尽周章地跑出美国,竟然是为了奔赴战场。卡帕成了二战中唯一一个同盟国军队的“敌侨”战地摄影记者。
到英国后,卡帕接受的第一个任务是去伦敦附近的美军飞行基地拍摄。24艘重型轰炸机早晨出发,下午回来时只剩17架。他冲到着陆的飞机前,给出舱的伤员拍摄特写,那个伤员昂首责问他:“这就是你等着要拍的么,摄影师?”卡帕一时感到无比羞愧,甚至觉得战地记者这个职业太过残忍。但次日,他想明白了自己的职责:“向人们展示战争的真实一面的,是死者和伤者的照片,我很高兴赶在自己泪眼模糊之前拍完了那一卷胶片。”
他用镜头记录下北非战场、西西里战役、诺曼底登陆的枪炮、爆炸、死伤和断壁残垣,在激战的前沿奋不顾身。“我拍到了各种各样的照片:尘埃的照片、烟的照片和将军们的照片;但没有一张反映战斗的紧张程度和戏剧性,是我用肉眼所能感觉到、追踪到的。”在诺曼底登陆当天,他正在奥马哈海滩拍摄美军与防守德军对攻的密集炮火,忽然胶卷用完了,他的视线不得不从取景器上抬起来。“空空的照相机在我手中颤抖着。一种新的恐惧使我从头到脚浑身哆嗦,扭歪了我的脸。……我周围的人都一动也不动地躺着。只有死者在水线上随浪翻滚。”他回忆道,“我走进两具尸体中间的海水里……突然之间意识到,我这是在逃跑。我试着回去,但我无法面对海滩。”尽管恐惧,卡帕依然一次次回到火线,记录真实的画面。二战结束后,他继续拍摄战后的废墟,和废墟中的人。
正如好友布列松所说,“命运注定了他将死于荣誉的制高点。”1954年5月25日,越南战场,卡帕走出战壕没多久,同伴就听到一声爆炸声,他们习惯性地说:“又让卡帕抢到好镜头了。”罗伯特·卡帕误踩地雷身亡,终年41岁。
乔治·罗杰:第一个进到贝尔森集中营拍摄的摄影记者
1942年,《生活》杂志社评选该年度旅行距离最长的战地摄影记者,乔治·罗杰以7.5万英里当选。当年1月,罗杰在缅甸仰光报道了美国志愿航空队“飞虎队”协助当地抗日的经过,这些照片被《生活》生活杂志一口气刊登了近30张,其中有飞行员执行任务归来、倚在飞机上的潇洒不羁,也有伤员挂了彩后的凝重眼神,还有中国地面人员帮忙修复飞虎队P-40战斗机的忙碌场面。仰光沦陷,用镜头定格下撤离时火光冲天的画面后,罗杰随英国军队沿滇缅公路进入云南。据英媒报道,罗杰是第一个获得中国批准,入滇缅公路进行报道的英国战地记者。之后,他再次回到缅甸眉苗报道中英美三国军事会议,但是战况急转直下,英国军队紧急撤退,罗杰后来是用徒步的方式从印度边界逃出缅甸。
作为马格南图片社的创始人之一,乔治·罗杰可能是受到大众关注最少的一个。他被称为“沉默的英国人”,行事低调,很少露脸,总是把自己藏在闪光灯的后面。用他自己的说法,他更喜欢用相机去发现自己视域所不能及的世界。
很少有人能想到,这个沉默的英国人在年轻时曾是个意气风发的海军小伙,两年服役的时光对他而言,无非是一场快活的世界旅行。他写下了几札游记,在船头的海风里做着成为旅行家的白日美梦,自学摄影只是为了给文字配一些漂亮照片。但环球游记没有等来发表的机会,突如其来的经济大萧条就让他看到了在高光之外,生活的斑驳。从美国再回到英国,乔治·罗杰换了包括BBC摄影记者在内的几份工作,依旧感到茫然。直到1940年,二战爆发第二年,德国纳粹的炮弹真真切切地落到了伦敦的街巷,似乎猛地把“旅行家”从混沌梦中炸醒了。
32岁的乔治·罗杰辞去BBC的职务,以自由摄影师的身份在伦敦闪电战的炮火中奔走,记录下城市的断壁残垣,以及普通人在面对一场突如其来的战争时,是怎样的表情:“我在照片中展现了英国人——每时每刻,露宿街头的每一个人——在失去家园和爱人的情况下,是如何选择忍耐而决不妥协。”这次摄影,让罗杰前所未有地感受到了一股强大的推力,这力量把他从安逸的角落里赶出来,推向战火蔓延的前线。正巧,也有这样一个机会。他拍摄闪电战的作品被刊登后,引起了美国《生活》杂志的注意。《生活》给了罗杰一份为期4周的临时委任,让他以战地记者的身份去西非战场找些现场素材。这份委任最终一直延续到二战结束,而乔治·罗杰用镜头留下的足迹遍布了62个国家、18场战役。这也许就是他变得沉默的原因——在战争的画面面前,一切言语都显得多余了。
▲1942年,中国远征军在缅甸学校改成的临时战地医院,乔治罗杰 摄
除去伦敦闪电战的照片以外,罗杰真正意义上的战地摄影始于喀麦隆、苏丹和乍得。这里除了战乱以外,极端恶劣的环境对于记者来说也是严峻的考验。他事后在回忆录《沙漠之旅》中曾描写过自己横穿撒哈拉沙漠的绝望体验:“我们离最近的水源也有50英里,离最近的汽车修理站有750英里远。在这块荒漠,没有水的人很快就会死去。我从未见过比这里更孤独、更可怕的辽阔无垠。”在埃塞俄比亚,罗杰拍摄下英国沙漠军团与德国“沙漠之狐”隆美尔的非洲军团的对抗,之后一路随英国军队去往开罗、叙利亚、伊拉克、印度,记录下一路战火烧过后的焦土。
1942年从中缅边境回到欧洲后,罗杰跟随盟军一直到德国正式投降。他报道了西西里战役、萨勒诺登陆、卡西诺战役、诺曼底登陆,以及巴黎与布鲁塞尔的解放,也是第一个进到贝尔森集中营拍摄的摄影记者。在贝尔森,这个二战期间德国境内唯一一所被盟军解放的集中营,一共有7万余名被关押者在5年间惨遭纳粹杀害。1945年4月15日,英国军队解救贝尔森集中营的时刻,仅存的数千名幸存者已经没有力气欢呼,直接袒露在营救者面前的,是满坑满地层层叠叠的尸骨。这地狱一般的景象,让罗杰拍下了他一生中最著名的照片,也在他的心里埋下了一条黑色的沟壑,成为他摄影生涯的分水岭。“当我终于能正视贝尔森的恐怖,并且发现当时仅仅想着漂亮的构图,我觉得自己正在发生某种改变。不能再这样下去。”从那以后,罗杰加入了反战组织,发誓再也不做任何战争报道。
亨利·卡蒂埃·布列松:从战俘营3次越狱的传奇英雄
1934年,买了一部徕卡相机,在欧洲各地“随手拍”的法国文艺青年亨利·卡蒂埃·布列松回到了巴黎。在此之前,他学过立体派油画,在剑桥大学读过英国艺术与文学,从一张照片极富动感的构图中得到启发,在街头巷尾的抓拍中,实践着他后来大名鼎鼎的“决定性瞬间”理论。当布列松回到巴黎时,已经是当地艺术沙龙中颇受瞩目的青年新秀,顶着“超现实主义”、“立体主义”等多个光环。然而,就在1934年,他遇到了还叫做“安德烈·弗列德曼”的卡帕。卡帕告诉他:“不要戴上超现实主义摄影的标签,就做一个摄影记者……行动起来!”这句话影响了布列松一生,让他从单纯讲求明暗、构图的美学小圈子中走出来,去捕捉世界这个巨大现场的真实瞬间。
二战爆发后,布列松在1939年加入法国军队的摄影团,还有下士的军衔。1940年6月的法兰西战役中,他在孚日山脉被德军俘虏。不幸中的万幸是,他在被俘之前,极有“先见之明”地把相机埋在了一个农场。之后,布列松被纳粹关进了战犯营,做了近3年的苦役。在这3年中,他有过连续两次的越狱尝试,均告失败,并且换回了单独监禁的惩罚,但这个年轻的下士依然锲而不舍,在1943年2月第三次越狱,终于成功脱逃。巧的是,法国导演罗伯特·布列松后来拍过一部相似题材的电影《死囚越狱》,讲的是一位法国中尉在纳粹监狱中如何一次次越狱的故事。而亨利·布列松在二战前还曾在让·雷诺阿的电影中任第二助理导演,战争中却成了电影般传奇故事的主角。越狱后,布列松躲在法国西部都兰地区的一个农庄里,弄到伪造证件后,又加入法国地下抵抗组织,与他们一起援助其他法国战俘。1943年,他回到孚日山脉,挖出被俘前藏好的徕卡相机,跟其他摄影师一起秘密地记录下法国民众抵御纳粹的过程,以及后来的解放。
在战争尾声,他还应美方邀请,拍摄一部反映战俘和难民重回故园的纪录片《返乡》,时长32分钟。片中拍摄到集中营的囚犯在迎来自由那一刻的惊愕、惘然、喜悦、又突然悲从中来的表情和反应,给观众留下了震撼的印象。此外,该片还记录了这些战俘回到巴黎的临时医院,与亲友重聚的情景,留下了非常珍贵的战时影像。这部影片传回美国的同时,也传去了布列松在战争中“阵亡”的消息。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在“悲恸”之余,竟把原先准备好的展览临时撤换掉,举办了一场布列松遗作展,结果这场别开生面的遗作展迎来了闻讯赶来的布列松本人。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还同时出版了《亨利·卡蒂埃·布列松摄影集》——作为布列松出的第一本书,如果没有这出“乌龙”,它诞生的日期肯定还会更晚一些。
1947年,几个来自世界各地、但都在二战中用相机冲锋陷阵的纪实摄影“战士”,在巴黎共同发起创办了马格南图片社。这其中最核心的人物包括亨利·卡蒂埃·布列松、罗伯特·卡帕、乔治·罗杰,和另一位著名新闻摄影师大卫·西蒙——这里面有两位后来都在战地摄影中牺牲。“马格南”的命名据说是卡帕的主意,因为战地记者从战场上生还庆祝时,常常会喝一种叫做“马格南”的香槟——他们正是用这种奋不顾身的态度,忠实地记录、呈现世界的影像,也影响了世界的摄影走向。
作者:钱好
编辑:陈晓黎 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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