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岁的麦克尤恩来沪:有了儿女和孙子,作家的悲观厌世都治好了
“英国人三三两两一起时,会善意‘挖苦’互开玩笑,我发现在中国也有这种情况,大家相聚也是比谁更会逗大家笑。”今天下午,伊恩·麦克尤恩先后接受群访、亮相思南读书会,谈笑风生间透着这位70岁英国作家独有的“冷幽默”,他笑称,在几十年的创作生涯中,有了孩子和孙子,是他人生的重要转折点。
“生活却对我的写作馈赠良多,之前我的妻子有两个女儿,后来我们结婚又生了两个儿子,儿女的出生和成长过程,充满了惊喜和满足。”麦克尤恩或许不知道,之前中国网络上有句很流行的金句——“文艺青年这种病,生个孩子就好了”,他的观点与之不谋而合。在这位爷爷辈作家看来,一些年轻作家之所以常常流于厌世、悲观,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没有孩子。“有了娃之后世界完全不一样了,你看待人生的视角会更乐观,希望整个世界变得更好,社会往良性的趋势发展,并期待好的事物能为下一代所享受到。”
显而易见,麦克尤恩的写作基调也从暗黑冷酷,转型到温暖、包容和乐观的底色。“尤其是当你做了祖父,这种情绪会更加强烈。我相信,那种爷孙特有的深厚情谊,是人类所有关系中尤其甜蜜温馨的一种。”上周麦克尤恩抵达北京后,和另一位中国爷爷辈作家碰头时,俩人的第一动作就是掏出手机,打开相册,给对方秀自己4岁孙女的美图,彼此惺惺相惜。
这位4岁小孙女不仅是麦克尤恩的掌上明珠,也是他4年前创作小说《坚果壳》的灵感。“当时我儿媳妇挺着大肚子,怀着8个多月的胎儿,我就在琢磨,这个小生灵能够听到外部的对话吗?能够感知外界发生的事情吗?”《坚果壳》完美挑战了胎盘中未成型婴儿的叙事视角,写就了一部向《哈姆雷特》致敬的超现实小说,“麦克尤恩在叙事上做了一个标记,那就是胎儿可以想象。这种如同命运转折点的瞬间,其实是麦克尤恩推进整个叙述逻辑的工具。”在小白看来,小说文体发展到现在,所有人生的悲欢离合,所有的命运都已被书写殆尽,但是没有被书写的是导致命运走向的根源。而麦克尤恩告诉我们,这个根源,并不在于人物性格或品性的好坏,而是命运发展过程中那些细微的戏剧性事件,这些事件才导致了人物的结局。
《坚果壳》中,麦克尤恩完全卸下了知识性包袱,真正展示了他的功力,沉浸在迅速准确的叙事快感中。他回应说,近些年的作品《追日》《甜牙》《儿童法案》乃至《坚果壳》,常常被认为不如年轻时那么锋利,但他认为这并不是笔触变得“柔软”,而是自己已经过了“荷尔蒙写作期”,世界观更加辽阔,关心的问题也更加广泛复杂。
根据麦克尤恩《赎罪》改编的同名电影剧照
他的多部小说被搬上银幕,《时间中的孩子》《在切瑟尔海滩》《儿童法案》等陆续改编成电影,斩获不少奖项,“大多数电影我都挺满意。现在我也会给自己的小说做编剧。”在评论界看来,麦克尤恩的独特魅力,正在于精准捕捉到现代人微妙情绪的流动和发酵。不妨重温作家余华对麦克尤恩的评价:“这就是伊恩·麦克尤恩,他的叙述似乎永远行走在边界上,那些分隔了希望和失望、恐怖和安慰、寒冷和温暖、荒诞和逼真、暴力和柔弱、理智和情感等等的边界上。他在写下希望的时候也写下了失望,写下恐怖的时候也写下了安慰,写下寒冷的时候也写下了温暖,写下荒诞的时候也写下了逼真,写下暴力的时候也写下了柔弱,写下理智冷静的时候也写下了情感冲动。”
根据《在切瑟尔海滩上》改编的同名电影剧照
麦克尤恩也面临着大多数当代人的烦恼——“现代文明最奢侈的就是自我空间。科技没那么发达的年代,人们很容易独处、思考。现在我几乎每隔15分钟就要刷下手机。”
他注意到了这个危险的倾向,训练自己保持随时随地用小本子记录素材的习惯,尤其是读者来信指出的差错。“比如我写《只爱陌生人》,主人公在威尼斯阳台上看到星空,有位老太太读者写信告诉我,7月份在威尼斯是看不到猎户座的,我赶紧记下来,等到书重版时纠正这个谬误。现在这个本子已经很厚了。”对于麦克尤恩自嘲式的“知错就改”,现场发出善意笑声。
“我一直在努力,希望写出完美的小说。”麦克尤恩透露了自己的终极野心——“完美到即使在100年后重读,也能做到一个字都不必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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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行期间,伊恩·麦克尤恩上周在北京发表了“数字革命”主题演讲,以下为发言摘编:
我这一代人,出生于20世纪中叶,成长于模拟信号的世界中。我们寄信,我们在公共电话亭里通话(信号很差);要想了解世界信息,我们会伸手求助书架上的百科全书。我们得到的新闻永远迟了一天。接着,我们不得不笨拙地过渡到一个数字宇宙中,为了应付各种数字任务,我们时常得求助于自己的子女,然后是我们的孙辈。
对于80后以及更年轻的人而言,他们成人之时,英特网业已成为了生活的一部分,那些被他们随身揣在口袋里的强大电脑不仅仅是有用的工具——它们已经成为了自我的延展。因特网几乎已成为包围、影响意识本身的巨大精神体。我们学会了像在自己的脑海中漫游一样漫游于网络空间之中。我们与朋友,与广阔的信息世界的连接速度同步于我们思维的速度。英特网成为了我们的存储空间,成为了雄心、知识、关系、梦想与渴望的中心。对于我们大多数人而言,从学生到总统,没有了互联网,工作——甚至是生活——都是不可想象的。它以它最美好的面孔和最丑恶的形态囊括了人性。它囊括了我们。一旦由于某种技术原因丢失了网络连接,我们立刻就会感到孤独,感到失落。这种奇怪的感觉完完全全是现代性的。它代表了人类意识的一次转变。
但这仅仅是开始。过去十年间,我们目睹了计算机科学的一场革命。人工智能时代已经降临。25年前,一台计算机打败了一位国际象棋大师。那台计算机的程序中塞满了数千场象棋赛。每走一步棋,它都会演算出每一种可能性。但就在去年,另一台计算机仅仅被输入了比赛规则和要求取胜的指令。除此之外,别无其它。比赛开始了,它下出了一步又一步非同寻常、步步见血的妙招,而这些绝不是人类能够想出的招数——譬如说,开局弃后。一台机器再定义了人类的游戏。机器学习已经进入了第一个兴旺期。利用算法,基于我们之前的购买选择,人工智能已经能够给我们提供书籍电影网上导购建议了。它还能够规划商业航班线路。它还将在自动驾驶设计中大放异彩。
这一切会通向何方呢?许多个世纪来,在许多种不同的文化中,人们的脑海里一直萦绕着一个梦。那个梦就是创造出一个人造版的我们。19世纪初叶,一本小说诞生了,它成为后来一切的文本基石。玛丽·雪莱《弗兰肯斯坦》讲述了一个与该书同名的科学家如何造出了一个人,用电赋予了他生命。弗兰肯斯坦的造物最后成了一个杀人犯。这个故事后来成为了一个强有力的隐喻,告诫我们科学创造最终可能让我们玩火自焚。
我们生来就有一种将生命投射到无生命体上的本能。一幅最粗陋的人脸画也能把婴儿逗笑。谁没有在汽车打不着火的时候恨不得踹它一脚呢?一位哲学家曾经对我说,我们能够与一台冰箱建立起情感联结。但如今我们看到,未来我们也许真的能造出可信的、智慧的类人体,许多年来,我们的小说与电影一直对此浮想联翩。我们的新表亲或许一开始会成为孩子们的玩伴——目前市场上已经有了这类产品的初级版。机器人可以帮助照料老年人,在人口迅速老龄化的日本,这件事正在成为现实。科技已经造出了栩栩如生的皮肤、眼睛、头发;今天的机器人已经可以跳舞,甚至可以接球了——这件事并不像我们看来的那么简单。要设计出能够准确无误地理解,使用语言的软件则是一项更加艰巨的任务。而最最艰巨的任务则是创造出所谓的通用智能。但这一天会到来的。唯一的问题就是,何时到来。
也许这一天到来得不会像我们许多人想象的那样快。人工智能让我们了解到,大脑究竟有多么神奇——一台只占一升空间的水冷三维生物计算机。它包含了大约1000亿个神经元,每一个神经元平均产生7000条输入与输出信号。神经元之间的连接数量超出了我们的想象力。而这一切的耗能只有25瓦——相当于一个小灯泡的功率。我们目前的科技水平远远达不到这样的微型化程度,更不用说还要同时避免元件过热问题了。我们甚至还没有找到储存电能的高效途径。你在网上看到的那种笨重的机器人通常都插着一根电源线。不接电源的话,它们蹦跶不了多久就得充电。
还有,我们很容易忘记一点:象棋和生活不一样。象棋是一个封闭系统。比赛的历史与现状都确凿无疑。比赛的结局也确凿无疑。而生活却是一个开放系统——在各个层面上都不可预测。语言也是开放系统。要理解一个句子,我们必须调用关于外部世界的先验知识。要理解词义,语境是至关重要的。
在我们今日的工厂里,聪明但没有思维的机器已经开始替代工人了。下一个也许就轮到医生和律师了。接下来就是那个终极问题:人造人会征服我们,甚至是取代我们吗?这些正是科幻小说多年来在探索的问题。现在,这些问题终于到了需要回答的时刻了。未来已然降临。我们可以赋予一台计算机怎样的道德准则呢?自主,自动驾驶车辆的生产商们已经开始面对这件事了。你的新车应该忠于谁呢?一个孩子突然蹿上马路,正好蹿入了你的行驶路线。如果你猛打方向盘,一头撞上一辆迎面驶来的大货车,你就可以挽救孩子的生命。这个选择必须在须臾之间做出。大脑运转迟缓的人类不太擅长快速厘清这类问题。你新买的自动驾驶汽车可以遵照编定的程序,将你的生命安全置于其他所有人的生命安全之上。或者,它也可以奉利他主义和社会公益之名,准备好了牺牲你的生命。这是一个我们在设计汽车自动驾驶软件时不得不面对的道德选择。
这就把我的话题引到了另一项发明之上,一项古老的发明,不需要电池驱动,也无需高深的科技,但在道德上和审美上却高度复杂,当它登峰造极之时,美得无以伦比。我说的是各种形式的小说。要想进入别人的思想,要想衡量不同人的思想彼此之间的关系,以及它们与容纳它们的社会之间的关系,小说依然是我们最好的途径,最好的工具。小说家是在他人的思想之海上扬帆的水手。电影直观易懂,也很引人入胜,但它并没有像许多人预言过的那样让小说消亡。只有小说能呈现给我们流动在自我的隐秘内心中的思维与情感,那种通过他人的眼睛看世界的感觉。如果我们真的准备好了——也许就在本世纪——创造出全新的有意识体,而他们的思想会渐渐踏上一条和我们截然不同的道路,那么小说就将是我们借以理解他们的最佳途径。我将我的一生都献给了这种艺术形式,我确信它可以进入这颗星球上任何一个男人,女人和小孩的头脑中。当一个人造人写出了第一部有意义的原创小说时——如果真有这一天的话——我们将有机会通过我们所创造的这些“他者”的眼睛看见我们自己。这将确凿无疑地证明一件事:一种全新的,有意识的造物已经降生在我们身边了。一场伟大的冒险将就此展开,无论它带来的会是美好还是恐怖。
记者:许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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