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十年前,这位南是齐国旧王族田氏一族中最小的女儿。若非暴秦灭了齐国,她或许就是一位翁主了。
不管怎样,南在齐地最华丽的宫室中出生。然而她的父母皆在秦末战争中死去,是长兄抚养她。岁月流逝,无可阻挡。南渐由裹在阿缟之饰、锦绣之衣里那个瞪着好奇眼睛的女童,长成了娇俏可爱的美貌少女。
后来高皇帝平定天下,建立大汉之后又恐各地大族再生叛乱,便迁徙楚地的昭、屈、景、怀和齐地的田氏几家大族到关中来,南与长兄亦在其中。
虽说“七年,男女不同席,不共食”,长兄亦对此十分谨慎,只想着迁往关中后为她寻得一门好亲事。可迁移途中一切从简,南也常常掀开安车之窗与他人交谈。那时她便爱上了负责遣送田氏一族到长安的狱史,名为阑,甚至在遣送的途中就与他私下结为夫妇。
田氏一族既已被遣送至长陵,那小吏自然得回齐国去复命。谁知南为了一时的恋爱,竟离弃了抚养自己长大的长兄夫妇,径自与阑私奔了。
但那时为防诸侯国谋反,汉设了武关、函谷关、临晋关、扞关、郧关来拱卫关中,平日连金铜马匹都不许出关,寻常百姓也需符传才可出入。
至于齐国,是兵家必争的重地,东有琅琊、即墨之饶,南有泰山之固,西有浊河之限,北有渤海之利,地方二千里,持戟百万。因此即便齐王是刘家天子的亲子弟,不同于那些异姓王的,可汉廷仍旧不得不对其死守严防,甚至不允掖庭所出的宫女嫁到诸侯国去。
南盗用了他人的符传,穿着男人的冠服,欲要蒙混过函谷关,与情人逃到临淄去。可惜不幸,二人过函谷关时被守卫识破!
此时再后悔已属徒然,那时还不是文皇帝治下,肉刑未废,刑法严苛:南伪造符传,阑出入关禁,还是与人私奔,大约是黥为舂的罪名;而南已属汉人,阑却是齐人,因此他是“从诸侯国来诱及奸”的大罪,被判了弃市死罪!
后来是南的长兄以金赎罪,她才得以免于肉刑,回了长陵邑……
“什么?夫人你问后来——后来她积思成疾,家人只好哄她,称那小吏丢下她去了远方。她却请来同族习《易》的田生占卜,称是来日定能同爱人相见。此后便日日写信欲寄往彼处,然而一个死人又如何能收到呢?幼时家中讳言此事,我还是偶然听家父说,大父那时欲为她再寻良人,她却疯癫地编了歌来唱,唱的便是什么‘南山有鸟,北山张罗。鸟自高飞,罗当奈何’……那小吏死得冤屈,每日出现在她梦中。大概是伤心过度,没过几年她便病故了……”
千秋以一声长叹结束了故事。
这真是一个荒诞不经的故事!南一时竟无法信其真实。然而见证就在眼前,她不能不信。尽管眼中噙着泪水,却不欲夫君看见。心中五味杂陈,一则喜夫君并无背弃之事,一则悔己疑心太重,一则悲他人之憾事。
这时腹中又是一阵胎动,南轻声哼唱熟悉的曲调,欲安抚不安的孩儿,却心中一惊,忙对千秋道:“夫君,那女子所唱为何?”
“南山有鸟,北山置罗。念思公子——往昔初见时,夫人在宴上也唱过?”千秋也回过神来,“这是旧时什么地方的古歌吧?”
“可后一句,那是妾大父在齐国时编的,远在长安的女子怎会唱?夫君,你说梦里见过妾,真是不真?”
“怎会有假!夫人难道又疑心么?”千秋皱眉苦笑。
“妾那物故多年的大父,名讳便是‘阑’啊——妾幼时只知大父曾犯死罪,幸蒙宽恕,只在脸上刺了字,倒不知竟有这般奇诡的事。妾名亦是他取的,大概便是追思这远在关中的恋人吧。”南叹一口气,心中的云翳已渐渐散去。
千秋无言,移身将南揽入怀中。南感觉着他温热的气息与均匀的心跳,想起几十年前的那一次别离,想起那个同样名为南的女子,在几十年后却成全了她和千秋。
其真邪?不过是得位乘时的帝王一时施政的巧合罢了——因为他们,相爱的人分隔千里;可也因为他们,相隔千里的人又突破重重关山阻隔,成了夫妻,在此共话旧事。其梦邪?两个不得不分离的恋人,终于以另一种方式结合在一起……
风声清清,唯有一只小小黄雀飞入室中,在瑟上蹦跳着,摇颤出微微的弦音:
南山有鸟,北山置罗,
念思公子,毋奈远道何。
安得良马从公子,
何伤公子背妾……
(选自《到长安去:汉朝简牍故事集》,左丘萌著,负笈道人绘,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7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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