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退为进、后发制人的计划成功了,但罗斯托普钦遭到了在莫斯科大火中失去家园的居民、贵族和商人的反对,也渐渐失去了沙皇的宠幸。伯爵被这一连串的打击搞得筋疲力尽、心灰意冷,1814年他向沙皇请辞,只带了一个仆人离家出走,先到了波兰,之后是德国、意大利,最后去了法国,所到之处都受到了英雄般的欢迎。1816年,伯爵举家迁往巴黎定居,从此,苏菲娅·罗斯托普钦娜的生活改变了。
在法国浪漫主义理论的奠基人斯塔埃尔夫人1817年去世前的那段时间,罗斯托普钦一家曾去过夫人在马图兰街40号的家中做过几次客,不知道这位沙龙女主人对年轻的苏菲娅(到法国之后,她的名字就入乡随俗成了苏菲)是否有过文学上的影响。
很快罗斯托普钦为女儿找到了门当户对的对象,1819年苏菲嫁给了欧仁·德·塞居尔伯爵,前法国驻俄罗斯大使塞居尔元帅的孙子,拿破仑的副官、差一点在莫斯科大火中丧生的菲利普·德·塞居尔的侄子。欧仁是个帅哥,一开始小俩口的婚姻生活也的确和美,但好景不长,欧仁是浪荡公子,衣着光鲜(有时他会去黎什留街110-112号巴尔扎克的裁缝布松的店里去做衣服),宝马香车,不仅在外头沾花惹草,还经常在家里和女仆偷情。婚后住的瓦雷恩街6号(今天的48号)成了苏菲的伤心地,因为很快丈夫就三天两头不着家了。
1820年,欧仁、苏菲和他们的长子加斯东到塞居尔一个亲戚家度假,住在尚岱城堡,期间参观了一个待售的城堡,城堡公园里的桦树让她想起家乡沃罗诺夫的桦树。1922年1月,已携家眷回俄罗斯的罗斯托普钦伯爵买下这座城堡送给远在法国的女儿,一来让女儿有个属于自己的安身之所,二来聊解女儿怀乡思念家人的愁绪。从此位于奥布乡间的诺埃特城堡成了伯爵夫人和子女常住的地方,直到1872年。
三
倍受丈夫冷落的季戈涅妈妈把所有的爱都给了她的八个孩子,之后是她的那群孙子孙女。季戈涅妈妈/奶奶带孩子的一大技能就是讲故事,1855年,56岁的她写了第一本小说《新童话》,究其因无非是为了给两个跟父亲去伦敦生活的小外孙女卡米耶和玛德莱娜解闷。接下来的故事有两个版本:
一种说法是塞居尔夫人在一次家庭沙龙时为了缓和聚会的紧张气氛,给朋友路易·弗约念了几段自己写的小故事,后者觉得不错就推荐她的书在阿歇特出版社出版;
另一种说法是她丈夫塞居尔伯爵时任东部铁路公司主席,而出版商路易·阿歇特跟他联系想推出一套“铁路童书系列”并取得在车站销售的垄断权,不久伯爵顺便把妻子介绍给了出版商,1855年10月第一本书签约,只签了1000法郎,由居斯塔夫·多雷配插图的《新童话》于次年12月出版,一炮打红。
信心满满的伯爵夫人决定从此给家里的每个孩子都写一本书,随后出版的《苏菲的烦恼》(1858)、《两个小淑女》(1858)和《假期》(1859)都很畅销,出版社于1860年不失时机地为“季戈涅奶奶”量身打造了专属的“粉红系列”,先后20部童书均由名家配插图,成了阿歇特这块金字招牌底下经久不衰的经典系列。
写作并没有给伯爵夫人的日常生活带来太多改变:她每天把闹钟调早一小时,早晨4:30起床。梳洗完,写作一小时,然后做弥撒,早餐。叫醒家里人,孩子,孙子孙女……继续写作。午饭。读书。午睡和/或者散步。晚饭。写作。写作给她带来最大的改变或许是经济上的,很快她就要求出版社把版税直接付给她,从某种意义上说,她和乔治桑一样,成了第一批靠稿费生活的女人。在败家的丈夫不再负担家里的开销后,她在版税问题上和出版社更加锱铢必较。
四
塞居尔伯爵夫人的创作原则是:“只写你见过的”,这也是她和之前佩罗、格林童话还有同时代的乔治桑、安徒生童话最大的区别,其他人写的是仙境是奇遇是魔法,而“粉红系列”的基调是写实是琐碎是日常,是自己家、邻居家每天都在上演的故事,是每个孩子成长的烦恼:自作聪明、调皮捣蛋、撒谎贪吃、自私自利、和小伙伴打架斗狠、被父母教训打骂。她也常用亲友的名字给书中的人物命名,比如苏菲是伯爵夫人自己的名字,保尔是女婿的名字,玛德莱娜和卡米耶是两个外孙女的名字。
与其说她写的是童话,不如说她开创了19世纪法国儿童小说的先河。融合故事、童话、短剧元素的“粉红系列”用简单清新、幽默风趣的笔触描绘了日常生活的许多细节,就像一个随时可以转出法国19世纪儿童生活和风俗世情丰富图景的万花筒,让人爱不释手、百看不厌,难怪马塞尔·提奈尔称伯爵夫人是“孩子们读得懂的巴尔扎克”。
《苏菲的烦恼》是塞居尔夫人童年生活的真实写照,正如她在书的开篇写给外孙女伊丽莎白的一段话里所说:
亲爱的孩子,你常对我说:“哦!外婆,我真爱您!您真好!”其实外婆并不是从小到大都那么好,她和很多孩子一样,小时候很坏,但和他们一样,后来改邪归正了。下面说的是一个小姑娘的真事,外婆小时候跟她很熟;小姑娘以前脾气暴躁,后来变得温柔乖巧;以前很贪吃,后来变得稳重;以前爱撒谎,后来变得真诚;以前会偷东西,后来变得诚实;说白了,以前她是个坏孩子,后来成了好孩子。外祖母曾经也像她一样,努力让自己变好。我亲爱的孩子们,也向她学习吧!这对你们而言并非难事,因为你们没有苏菲那么多的缺点。
在那个和她一样名叫“苏菲”的小姑娘身上,塞居尔伯爵夫人显然看到自己童年的影子:用三叶草和喂狗的水泡了过家家的茶硬逼小伙伴们喝,自己偷吃了蜜饯却想骗妈妈是老鼠偷的,为了臭美用熨斗烫布娃娃和自己的头发,好心放走关在笼中的灰雀结果鸟被猫吃了……而现实生活中有点歇斯底里的母亲卡特琳娜·普罗塔索娃更像是《两个小淑女》中那位凶巴巴气咻咻的继母菲西尼夫人,动不动就用不许吃饭和毒打的方式来惩罚她,苏菲变得叛逆,越来越不服管教,因为害怕挨饿挨打关黑屋,她学会了撒谎,成了自私顽劣又可怜孤独的孩子。小时候,在沃罗诺夫庄园盼着长大的苏菲或许无数次幻想过自己有一个温柔贤淑的母亲,或隔壁庄园有位好心的夫人来拯救她,用关爱和善良教育她、感化她,而她自己也可以成为像卡米耶和玛德莱娜一样乖巧懂事的小淑女。
据说塞居尔伯爵夫人平时的行为举止也有一点歇斯底里,可能是遗传了母亲的基因,也有人说是因为风流丈夫过给她的花柳病,她偶尔会发发神经,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愿意开口说话,所以和身边亲友交流有时是靠写的。
我相信在某种程度上,写作可以治愈心灵,它为得不到宣泄的情绪提供了一条幽暗的通道,通道的尽头或许就会看到光明,就算这条道一直是黑的,但一直走就一直有希望,有光明的幻想。冷酷的现实在纸上有了温度,变成温馨团圆的样子,所有蓝调灰调都涂抹上五彩斑斓的糖果色,在梦中,在童话里,我们得到了补偿,拥有了自己想要的生活和甜蜜。
所以说,“粉红系”也是“治愈系”,她治愈了塞居尔伯爵夫人,也治愈了曾经对生活失望过的我们。
五
“教育”是“粉红系”的关键词,也是19世纪塞居尔伯爵夫人所处的那个时代的关键词。从拿破仑颁布的《关于公共教育的基本法》(1802)到《基佐法案》(1833)和《费里法案》(1881-1882)的出台,法国逐步确立了国民教育“义务、免费和世俗化”三原则。基础教育开始普及,女子也得到了上学的机会,随着报刊书籍和印刷出版业的繁荣,儿童文学和青少年文学蓬勃发展,尤其是1850年后,儿童文学更加关注儿童心理和教育方式问题。
“苏菲”的故事简单说是如何变成一个好孩子的故事,是塞居尔伯爵夫人作品经常涉及的主题,也是她常被后人诟病“说教”的原因。用蚂蟥吸血、在膏药上撒樟脑粉末、动不动放个血嗅个盐、用新鲜树胶和盐水治狂犬病、和父母严格用“您”称呼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了,但如何做(教)一个好孩子却是永远不过时的热门话题。
在塞居尔伯爵夫人的小说中,教育对孩子的成长起着决定作用:坏榜样和压抑的环境会让孩子变得胆小粗鲁,而太宽容和溺爱又会让他们变得自私和骄纵。孩子做错事往往是因为受到了暴力和不公平的待遇,发脾气是不能解决问题的,要给孩子安静下来反省自己的时间和空间,要用耐心和爱去化解,最终让孩子自己意识到是非曲直和美丑善恶。
译林出版社陆续引进“粉红系列”《苏菲的烦恼》《小淑女》,《苏菲的假期》明年推出
就像白天做错了事、晚上睡不安稳的小苏菲做的一个梦:
她梦到自己站在一个花园的门口,隔着一道栅栏;花园里开满了鲜花,结满了看上去很好吃的水果。她想方设法要进去;天使把她往后拖,忧伤地劝她说:“别进去,索菲;别尝那些看上去很好吃的水果,它们都是又苦又涩,还有毒。这个花园是恶之园。让我带你去善之园吧。”“可是,”索菲说,“去善之园的道路崎岖不平,有很多石头;而另一条道路却铺满了细沙,踩上去很舒服。”“是的,”天使回答,“但坎坷的道路会带你通往乐园。而另一条道路会带你去到痛苦伤心的地方。在那里,一切都是邪恶的;住在那里的生物都很凶狠残酷;如果你痛苦,他们非但不会安慰你,反而会嘲笑你,他们会亲自折磨你,让你更加痛苦。”
梦里苏菲犹豫了,她看了看满是鲜花水果、细沙绿荫的花园,又朝崎岖荒芜、仿佛没有尽头的道路看了一眼,扭过头挣脱天使的手走进花园。在邪恶的花园里,果真就像天使说的,花是臭的,果子是苦的,孩子们都欺负她,最后她想起一直等在栅栏门口的天使,她回到天使身边。天使带她走上那条崎岖的道路,一开始很难,但道路越走越平坦,越走越美丽,等待她的是真善乐国。
道理很简单,童话里,现实生活里,古今中外都一样: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而最可悲的,莫过于:明明知道自己错了,却没有勇气回头。
作者:黄荭(南京大学法语系教授)
编辑:许旸
责任编辑:卫中
*独家稿件,转载请注明出处。